《尚食谋：厨娘掌膳心》知乐球球

4、暴君亦有不平鸣

　　苏婉莹那句“暴君”像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小屋凝滞的空气里。
　　苏百味吓得魂儿都快飞了！胖脸上瞬间血色尽褪，冷汗“唰”地一下冒出来，沿着鬓角直往下淌。他猛地回头，冲着女儿目眦欲裂，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劈了叉：“婉儿！住口！你疯了？！胡说八道什么！还不赶紧过来给陛下磕头请罪！”他一边说，一边拼命给女儿使眼色，嘴角抽搐着，恨不得扑上去用自己肥硕的身躯堵住她的嘴。
　　这丫头，真是被他惯坏了，什么话都敢往外蹦！这话是能随便说的吗？这可是皇上！一句话就能让他们苏家满门抄斩的皇上！
　　苏百味赶紧又转向秦天威，磕头如捣蒜，额头撞击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砰砰”闷响，声音都带了哭腔：“陛下！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啊！都是草民管教无方，太骄纵这丫头了！她才这般不知天高地厚，胡言乱语！冲撞了圣驾！陛下您大人有大量，求您看在她是无心之失，又救了陛下的份上，千万别跟她一个黄毛丫头一般见识！求陛下开恩，勿怪！勿怪啊！”
　　他吓得浑身肥肉都在不受控制地轻颤，声音变了调，仿佛下一刻就要晕厥过去。
　　床上的秦天威，在听到苏婉莹那句“滥杀忠良、刻薄寡恩的暴君”时，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搭在被子上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他眼底瞬间暗沉了下去，如同骤然乌云密布、暴雨将至的天空。他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条冰冷而锋利的直线，周身的气息都变得压抑而逼人。
　　苏百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从嘴里跳出来，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出乎苏百味意料的是，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没有降临。
　　床上的秦天威沉默了片刻，那紧抿的唇线微微松动，他极其艰难地、缓缓地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种仿佛跋涉了千山万水后的疲惫和……不易察觉的痛楚：
　　“苏……苏爱卿，不必如此。”他甚至还用了个比较客气的称呼，试图抬手虚扶，却因牵动伤口而作罢，只是无力地垂落，“起来吧。苏小姐……她……也没有完全说错。”
　　他抬起眼，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地望向虚空中某个不存在的点，声音低沉得像是自言自语：“朕登基以来，确实……杀了不少人。其中，就包括……李傲将军。”
　　说到“李傲”这两个字时，他的声音几不可闻地哽了一下，喉结剧烈地滚动着。
　　他顿了顿，那苍白的脸上，竟露出一丝近乎苦涩的自嘲，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天威将军……朕，后来……也很后悔。”
　　他抬起手，用指尖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仿佛那里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被百姓称为暴君……也对。”
　　这话一出，苏百味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连磕头都忘了，只是瘫软在地，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皇上这反应，比他发火还让人心里发毛啊！这……这简直是诛心之论！
　　苏婉莹也愣住了。她没想到，这个被称作“暴君”的皇帝，竟然会……亲口承认？还会说……后悔？
　　她看着他脸上那毫不掩饰的疲惫和黯然，看着他用力按压太阳穴时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心里那股子义愤，莫名其妙地就消散了一大半，反而生出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类似同情的情绪。这皇帝，好像……跟传说中那个青面獠牙的形象，不太一样？
　　屋子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最后还是苏百味硬着头皮，几乎是爬着站了起来，垂手躬身，不敢再看秦天威的脸色。他不敢再在那个危险的话题上打转，连忙转移话题，对着还愣在那里的苏婉莹带着劫后余生的急切催促道：“你这丫头，还傻站着干什么！没看见陛下……没看见公子受伤失血，身子虚吗？还不快去厨房！把爹刚才宰的那只老母鸡炖上，熬点热乎乎的鸡汤给公子补补身子！快去！”
　　“哦……哦！”苏婉莹被父亲一吼，回过神来，虽然心里还有点别扭，但也知道刚才自己话说的太冲，差点给家里惹来大祸。她有些不情愿地撇了撇嘴，偷偷又瞄了床上的秦天威一眼，正好捕捉到他眉宇间那一闪而过的痛楚，心头莫名一软。这才转身，低着头，快步走出了小屋，像是要逃离这令人压抑的气氛。
　　看着女儿离开，苏百味这才偷偷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感觉里衣都湿透了，黏糊糊地贴在背上，心里暗道一声：“乖乖隆地咚，这丫头，真是差点把天捅个窟窿！”
　　这时，秦天威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伤后的虚弱，却依旧有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苏爱卿，不必跪着了，这也不是在宫里，一切从简，起来说话吧。”
　　“是是是，谢陛下恩典。”苏百味这才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垂手站在一旁，恭敬得如同面对一头暂时收起爪牙的猛虎。
　　他心里飞快地盘算着，然后小心翼翼地、字斟句酌地对秦天威说道：“陛下，您这伤看着不轻，需要好生静养。外面那帮杀才肯定还没走远，还在到处找寻您的下落。您看……不如就先在草民这简陋之地将就几天，养养伤？等风头过去，外面消停些了，草民再想办法，联系宫里的侍卫大人，来接您回宫，您看如何？”
　　秦天威靠在床头，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沉思了良久。
　　眼下他身受重伤，外面危机四伏，贸然出去，无疑是自投罗网。这苏百味曾是宫中旧人，认得他，也救了他，看起来暂时是可靠的。这酒楼后院，虽然简陋，反倒成了最危险的灯下黑，最安全的地方。
　　思忖良久，秦天威终于缓缓点了点头，喉结滑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就……依苏爱卿所言吧。有劳了。”
　　“不敢不敢！陛下言重了！这是草民天大的福分！”苏百味连忙躬身应道，心里一块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皇上肯留下，说明至少暂时是信任他们的。
　　一个多时辰后，天光已经大亮。雪停了，院子里积了厚厚一层白，反射着清冷的晨光。
　　苏婉莹端着一个红漆木托盘，再次走进了小屋。托盘上放着一个粗陶汤钵，盖子盖着，却挡不住那诱人的香气丝丝缕缕、执拗地飘出来。
　　她一进屋，那浓郁的、带着鸡肉鲜香和淡淡药材清气的味道，瞬间就霸道地驱散了屋里的药味和沉闷气。
　　躺在床上的秦天威，原本闭目养神，闻到这香味，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悄悄咽了口口水。他受伤失血，又折腾了大半夜，早就腹中空空，这香气简直勾得他肠胃都微微痉挛起来。
　　苏婉莹把托盘放在桌上，掀开汤钵的盖子。只见里面是澄黄清亮如琥珀的鸡汤，汤面上只飘着几点矜持的、金黄色的油星，几块炖得软烂脱骨的鸡肉沉在底下，旁边还点缀着几颗红艳的枸杞和几片嫩黄的姜片，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她盛了一碗，走到床边，递过去，语气还是有些硬邦邦的，但动作却不见迟疑：“喏，趁热喝吧。我爹特意吩咐炖的，加了点补气血的药材，味道可能跟你平时吃的不太一样，将就着喝点。”
　　她的语气还是有些硬邦邦的，显然还没完全从刚才的冲击和对话里缓过来。
　　秦天威看着她递过来的碗，又看看她明显带着点别扭、却依旧清澈的的脸，心里有些异样。他接过碗，低声道：“多谢。”
　　鸡汤的温度透过粗陶碗壁传到掌心，暖暖的，一直熨帖到心里。
　　他小心地吹了吹，喝了一小口。
　　汤一入口，他眼睛就微微亮了一下。
　　这鸡汤……好鲜！
　　不是御膳房那种用无数名贵食材堆砌出来的、华丽而复杂的鲜，而是一种极其纯粹、质朴的鲜甜。鸡肉的本味被完全激发了出来，混合着姜片的微辛和枸杞的淡淡甜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药材清香，恰到好处地中和了油腻感。汤汁清澈，味道却醇厚温暖，顺着食道滑下去，仿佛一股暖流，瞬间熨帖了他冰冷疲惫的四肢百骸。
　　他忍不住又喝了一大口，甚至顾不上烫。
　　苏婉莹在一旁看着，见他喝得急，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慢点喝，烫！又没人跟你抢。”话说出口，她才觉得有点不妥，有些不自在地别开了脸。
　　秦天威动作一顿，有些尴尬地放慢了速度。
　　一碗热鸡汤下肚，他苍白的脸上总算恢复了一点活人的血色，身上也暖和了不少。他放下碗，由衷地、声音也缓和了许多赞了一句：“苏小姐……好手艺。”
　　苏婉莹轻轻哼了一声，没接话，只是把汤钵往他那边推了推：“锅里还有，喝完自己盛。我爹说了，让你好好歇着，外面的事不用操心。”
　　说完，她也不再逗留，转身又出去了，还细心地把门带好。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闻着空气中残留的鸡汤香气，秦天威靠在床头，心中五味杂陈。
　　暴君……
　　救驾……
　　厨艺高超、心直口快、甚至有点……莽撞却善良的民女……
　　隐匿市井、忠心耿耿的旧日御厨……
　　这一切，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他从未想象过的、光怪陆离却又莫名让人心安的画卷。
　　而窗外，雪后初霁的阳光，正努力地穿透云层，将微弱却坚定的光线洒在银装素裹的院落里。新的一天开始了，在这间小小的、充满了烟火气的屋子里，某些固化的印象，似乎也如同这冬日的冰雪一般，开始悄然消融。
　　苏婉莹从酒楼回到自家住的院子时，天已经大亮了。嫂子李嫣已经起来了，正在灶间忙着熬粥，看见她，笑着打招呼：“婉儿回来啦？快歇会儿，粥马上就好。”
　　三岁的小侄儿苏继祖，穿着厚厚的棉袄，像个圆滚滚的小包子，正坐在小板凳上，抱着个布老虎玩，看见姑姑，奶声奶气地喊：“姑姑！抱抱！”
　　看着嫂子温柔的笑脸和小侄儿天真无邪的眼睛，苏婉莹心里那点烦躁和不安，瞬间被一股暖流取代。这就是她的家，她最在乎、最想守护的人。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这个家受到伤害。
　　她深吸一口气，脸上挤出个笑容，走过去抱起小侄儿，在他软乎乎的脸蛋上亲了一口：“哎哟，我们家祖儿真乖！等会儿姑姑带你去买糖葫芦吃，好不好？”
　　“好！糖葫芦！祖儿要糖葫芦！”小家伙立刻高兴地手舞足蹈。
　　苏婉莹抱着侄儿，心里暗暗下了决心。不管救的是皇帝还是阎王，既然救了，就不能半途而废。爹说得对，看到了那块玉佩，这闲事就非管不可了。而且……她总觉得，那个叫秦天威的皇帝，似乎并不像外面传的那么坏。
　　接下来的几天，苏家酒楼大门紧闭，挂上了“东家有喜，歇业五日”的牌子。苏百味对外只说家里人累着了，要好好歇歇过年。街坊邻居也都理解，毕竟苏家酒楼年三十忙成那样，歇几天是应该的。
　　而苏婉莹，则被她爹苏百味板着脸，郑重其事地指定为“特派专员”，全权负责照顾皇上的饮食起居。
　　苏婉莹心里那是一百个不情愿，天天地对着个“暴君”，还得伺候他吃喝？这叫什么事儿啊！
　　可是……父命难违。
　　她撅着嘴，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而她不知道的是，就在这片看似平静的雪花之下，京城的另外两处地方，正有人为了寻找这位失踪的皇帝，而焦头烂额，杀机四伏。
　　一场围绕着皇权、阴谋与复仇的大戏，才刚刚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