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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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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抹出现在她眼前的绿,是从头顶垂下来的细藤蔓。
未曾见过的奇异植物,仅比她惯用的银针粗上一点,却比她更早攀上了这怪异的树木。
何观将那细藤蔓扯住,当做攀绳,双脚的脚尖从艰难用石块砸出的凹陷里撤出,稳稳站在树皮上,原本小心试探的脚步在确定安全后变成大跨步,遮掩的白雾也在她的前进中被一层层剥离,最终她看清了脚下的这树的全部。
当她随着细藤蔓的指引触摸到那诡异的如镜面的天空,而脚下踩着的再不是树皮,是由藤蔓和树叶填实的“土地”时。
久远的记忆随着触及到天空的树木这一搭配而被唤醒。
传说中已被砍断的通天神树建木……
上古的传说太过久远,以至于最愚昧的百姓都不再相信这些神话,只当是“古人说”的传言。
一如何观当时面对谢慎所言的那些修仙长生之说时的心境。
但当所谓的飞升在她身上真实的发生,所谓的被砍断的神树也出现在了飞升后的世界,神话传说中的一切好像都有了实感。
那叫人听了发笑的飞升成仙之言也好像真的要实现,前些日子在下面的迷惘与失望只是又一重关于飞升成仙的考验。
当意识到这时,难以察觉到外部和自己如何的何观突然感觉到身上传来的热意,原本毫无痕迹的手掌出现红肿的勒痕,细碎的伤口带来一阵阵刺痛,冰冷的指尖也在瞬间被活动的血液给灌注得恢复温度。
仿佛瞬间活过来的何观没有什么惊讶,惊喜,也不疑惑自己是成了仙人所以才有这些奇象?亦或者是某些她未曾发现的仙人降下了仙术…
她只是抬头望着头顶这距离不到一丈的“天空”,心中为另一些情绪填满。
何观并不诚心相信所谓的长生之术,多年游历于江湖,她听多了种种话术,见多了种种骗术。和各种垂死挣扎的人的丑态。
人死前记忆会走马观花,而若是疾病骤发,或是毒入骨髓,脑中混乱的思绪也会化为幻觉,她曾目睹过不少吸了恶瘴的人在死前一两天,于幻觉中行径癫狂地去往极乐,那些颠倒错乱的语句若是记录下来再调整顺序,又多是连贯的,足以说明死前这短暂的美好幻景是多么完美可靠。
而过往的经验所得,无不在提醒她现在所经历的一切,有可能是垂死前必将经历的一环…但!哪怕那颗所谓的仙丹,实则是常见的铅毒之丸!现在所经历的一切,无非是毒入骨髓前的最后幻想。
可她就是这样的人,走完这一步就想走下一步。
登上建木后是真的就此成为仙人了也罢,或是其后还有另外的考验。
亦或者这是幻觉,而现实中的自己已然要死亡了……
总归现在的自己还有事要做。
做好决定的她盘腿坐下,捻起身下的藤蔓搓制草绳,她不知道天空之上的世界又是怎样。但趁着身边有,弄点可用的工具总是不会出错的。
被她掌心搓过的藤蔓先是变得鲜红,后褪去了颜色,变得和普通草绳无异,却不知怎么没有了绳头。
何观在认为自己做得差不多了时,收好绳尾,却没办法量出自己的绳子到底有多长。
摸不到头的绳子在她反应过来后也摸不到绳尾。
最后她只能大概系了几圈绳子在身上。
自觉一切都准备好后,她伸出双手,贴向天空,方才仅是戳弄了天空一下,她便险些被吸入,这会还不等她反应发生了什么,世界便在她眨眼间换成了另一幅样子。
她恍惚间以为自己重新回到了建木下面,如出一辙的绿意和白雾叫她难以判断自己方才经历的一切是真实发生的,还是她幻想出来的。
起身时她感觉腹部一紧,低头,看见被脚踩住的细绳死死勒着她的腰。
然后她又抬头,看向包围她的绿色,分节的植物长着细细的枝桠,特殊的清香叫她的心神放松下来。
这是她最喜欢的植物——竹。
叫她不由得开始恍惚。
何观从医的原由很简单。
她先天不足,自小体弱多病。
偏偏在她出生前,瘴气便扩散至世间各处,各种疾病瘟疫横行。
父母觉得养不活她,便将她随意丢弃,好在一路过的郎中捡到了她,心软便将她收作了养女。
郎中待人和善,却从未有人敢拖欠医药钱,因为郎中颇有拳脚会武功。
无人找郎中看病,郎中便带着何观走镖。
每到路过竹林时,郎中就砍下竹子放火上烤出竹沥供何观饮用。
平素咳嗽到心肝都要一并咳出的何观,在郎中的照顾下越发好转,也偷偷学着郎中的手法炮制起日常生活常见的东西用作药材。
郎中未曾在她面前遮掩过,听见何观吧唧张小嘴磕磕绊绊念着自己随口溜出的歌诀后,还会用那张笑出月牙眼的脸,轻声纠正何观的错处,再把何观抱到膝上,手拿竹枝或木枝,在地上一字一字的写下歌诀内容,教何观识字。但基本都是一时兴起做的。
那时候还小的何观怕自己忘了,就偷偷拿竹子刻歌诀,藏在郎中的书笈中。
待要行路时,郎中背着书笈一踉跄,吓得何观小小一个娃娃张手挡在郎中面前。
好不容易稳住身形的郎中放下书笈,抱着何观一顿揉搓,把早上才给女娃绑好的丫髻给揉散了,捆发的红绳和头发一样散在何观的脑袋两侧。
“野丫头你怎么这么招人喜欢呀。”
被逗乐的郎中笑着把何观放下,从自己的书笈底部找出来十多片刻着丑字的竹片。不被父母珍视的女娃当然没可能上学,何观不知道那些笔画该怎样书写,只能依照记忆里郎中画字时的顺序勉强刻下相近的字型。
郎中做势要把那些竹片丢掉,何观撅着嘴皱着眉抱住郎中的手,脸旁的红绳随着她摇头一甩一甩,真活像个拨浪鼓。
那些由她手刻的竹片边缘粗糙,郎中摸过后就拉起她的手看了许久,对何观又是生气又是心疼,却也没说一句重话,只是拿出熬制的药膏给何观涂上。
“野丫头你呀,平时那么细心的一个,对自己怎么就不仔细一点呢?”
孩童稚嫩的手心还嵌有细细的竹刺,郎中拿出针小心给她挑掉。
处理完何观的手后,郎中又去拿那些竹片,何观瘪着嘴看她,方才被挑刺都没哭的女孩,这会眼睛里的眼泪一闪一闪,豆子样的从眼睛里滚出来。
郎中只能又把她抱身上,一脚踢翻自己的书笈,几件衣物滚落出来,其中卷着几本薄册子。郎中拾起其中一本,翻开给何观看里面哪些是她抄写的歌诀。
“我知道你想学,可你连字都识不全,等我们去到城里找了老师给你开蒙,再学也不迟。”
郎中卷起册子轻轻点了点何观的额头,笑着说:“但找了老师就不能再叫野丫头了,我也没见过你父母,不知道他们给你取的什么名字。”
何观在郎中怀里歪着脑袋,和郎中对视了许久,怯生生喊了一句,“娘?”
“你叫我娘?”
她记得被她喊了这么一声的郎中眉毛挑起,很是惊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喉结,张嘴想要反驳什么。
何观的脑袋就凑到了胸前。
被布料裹紧的身体从外观上已经难以断定是何性别,而至于长相,则更难了。
或许郎中也早已习惯被认作是男儿。
但她可能没想到自己收养的孩子还是看了出来……
何观记得那次郎中沉默了许久,被领子遮掩的面容叫何观无法知晓郎中究竟是何感情,可郎中眼中的情绪又是那么复杂,比捡到自己的那日还要复杂太多。
最后郎中没有纠正她究竟该称呼自己为娘还是什么,只是伸出自己关节粗大但掌心柔软的手,给何观拢着发丝,解下红绳又给何观扎上丫髻。
坐在郎中怀里的何观也乖巧的不说话,眼睛一直盯着地上被风翻开的书册,在那些陌生的“图画”中寻找自己记得的郎中“画”下的那些。
长大后何观常避开竹林走,有时候却又不得不在那熟悉的环境中停留。每当入夜自己升起火来,看着被火光照亮的一小片地方,那堆叠的竹叶,总是难以克制地回想起小时候还陪在郎中身边的日子。
说来也怪,何观不觉得自己生来愚钝,但又确实是四五岁才能完整开口说话,对于那一对生下自己,给予自己生命的男女,她不曾有什么记忆。
郎中常在她追问自己是如何来的时候,摸着她的头发絮絮叨叨起当年的一切,可她总是对不上其中的任何一处细节。
她最早的记忆好似就是在竹林中醒来,发现自己坐在郎中的书笈里,被郎中背着行路的一天。发现她醒后的郎中会给她一个更像玩具的小水袋,手绕过肩头摸向背后,准确落在何观的脸蛋上。郎中会故意捏捏她的脸,再温柔告诉她还有多日的脚程,要她再多睡几觉。
都说幼儿开智前记不得什么,可何观就是把这记得很清楚。
被竹叶遮挡天空也不怎么亮堂,偶尔有那么一两缕暖暖的阳光落在她脸上,摇摇晃晃间生出的睡意却叫她记不得那一程郎中带她走了多久。
只记得自己咿咿呀呀的,捏着水袋晃了晃,又在郎中轻声的歌谣中慢慢闭上眼睡了。
往后,不论去到哪里,见到的好像都是那一片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