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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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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郎中在一次走镖结束后来到了一处小城镇。
因地处交通要道,那小镇人烟不绝,常见长相特色鲜明的异乡人,甚至赤面红发的洋番。不知是人气养地,地又养人,还是如何,小镇虽常遭横疫,但鲜少有人因此而死。
染疫的病灶却也难除,不少人寿数颇长,却是拖着一副病体,吊着口气的活着。
郎中说此地是个宝地,天南地北来的商旅也带来了不同派系的医者,平素会因为派系不同互相攻击排挤的他们,在此却和睦相处,不少家族医馆因为看不过来病人,便高薪求人来坐诊,甚至破了所谓的祖宗的规矩,许女子学医,甚至坐馆。
郎中便在一处女医开设的医馆中坐诊,看除妇人之外的病症,还改了往常的随意性子,开始结交各路人士,最后给何观寻了个老童生作老师。
老童生虽生长于民风开放的此地,但考学考了几十年,脑子不可谓不迂腐,若不是郎中能治他的肺疾,他也不会考虑收何观做学生。
拜师那天老童生引经据典的说了一大堆“女子求学是无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话,气得郎中带着何观又撤了回去。
等数日后老童生肺疾又犯了,一路咳血至郎中所在医馆前,郎中都不想给他瞧上一眼。
但最后还是心软,喊来何观去给老童生看病。
何观日常就是跟着郎中出诊,也和医馆中的女医和女药师们学习。虽未开蒙,却也多少识字了些。把老童生细细看过问过,再找郎中问了老童生之前用的方子,思虑了一阵后,何观给老童生抓了副六君子汤。
药方上写的字板正却错漏百出,不是笔画多余就是架构有问题,老童生只能跪下求郎中救命。
郎中拿过方子叫药师抓好药当场就熬了,一剂下去不消多久就有感觉,老童生却是不言,提了剩下的药就走了。
数日后,老童生赶在医馆歇馆前偷偷找到了郎中,避着人同郎中商量何观该什么时候去找他学识字读书。
“是愚眼拙,上次冒昧了,求大人和令爱原谅老身。”
七老八十的老童生向郎中作揖,随后问道:“只是相识如此之久,还不知道令爱姓名,只常听大人叫她丫头。”
“是我随口喊惯了。”
那天跟在郎中身边的何观向老童生弯腰回过礼后,听郎中念起她许久没听过的那个名字。
“何观。”
一阵寒意叫何观突然从梦中惊醒。
醒来只见那些绿竹叶萧萧落下,再一动身,自己竟然险些被那些寸长的叶子给埋葬了。
何观赶忙起身,推开的叶子在地上堆出一个小山丘。
她不由自主摸着额头,却感觉自己触及到的是绢布,没有往常惊醒时产生的冷汗,也没有温度,只有怪异的光滑触感。
一种后知后觉的恐怖之感腾升。
她脑子胡乱的思考起这是为什么,但梦中的一切还未完全消散,郎中的面容在她脑海中一阵变化,最终变得和她方才联想的绢布一样,黄白又没有生气。
叫她恍惚又记起埋葬郎中时的感受。
一边是自己失去挚亲的失落感,一边又庆幸郎中得到了解脱。
那是一段漫长又痛苦的日子,已经接过郎中位置开始坐诊的何观,也被在小镇中来往的人们称为一方神医,但却治不好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郎中,只能同普通人一样在病榻前侍奉。
随着日程进展,郎中的眼睛越来越看不见东西,到后面每日清醒不足一个时辰。
何观曾用尽一切办法试图治愈郎中,但在推断出郎中可能是脑子里面出了异常后,也只能绝望放弃。医馆中的人为何观和郎中送饭时,常见到何观坐在郎中床旁的椅子上,低头研究着她从其它医馆借到的经典和医案,但问上一句“可有头绪”,何观也只能沉默摇头挥手,神情是难以言说的苦涩。
纵然处在一个屋檐下,但郎中和何观如何不算聚少离多呢?
起先郎中还劝何观不要在自己身上浪费时间,后面也不说这些了,只是絮絮叨叨的和何观说起自己的过往,她此前从没说过这些,何观还以为郎中是比自己还要没有过去的一个人。
说来也巧,在郎中叙述中,那不曾谈及的前半生的经历同何观也大差不差。
郎中也是由一个郎中带大的,那个郎中也是女人,且命运也何其相似!唯一差异的是她们各自病症不同。
皆是因先天不足而学医,但学到最后又都是医者难自医。
郎中记得抚养自己的郎中未满三十岁便绝汗如油突然暴毙,那时还未及笄的郎中继承了死去的郎中的名字继续在世间“活着”,不久却也出现了怪症,不到两年就从一个少女变成粗犷的男人样貌。
郎中所生长的镇子传出她如今这般,是遭了诅咒的传言。
不是遭鬼附身了,就是遭谁下咒了。
郎中的医术也因自己的容貌改变遭到质疑。
不得已,她只能乔装成男人背井离乡开始“流浪”,乔装得久了,就忘了自己是谁了。
待到她也如抚养自己的郎中那样,在病榻上进气少出气多,生前种种走马观花般在眼前闪过后。
讲述完一切的郎中对侍奉她的何观说自己想落叶归根。
谈及幼年自己和那一位郎中的事宜时,她的眼中重现幼童般的天真,努力伸出手用颤巍巍的指尖在空中写下许多字,试图更精准的描述记忆中的故地究竟是什么样子,何观在郎中第一次问及能否带她回去时就应了下来…也因此,郎中没能挺过第二天。
她回家的执念那么深,但终是没回光返照到能自己走回家乡。
何观草草主持了郎中的葬礼,因世间动荡许多习俗都已改换,叫她不至于得在原地守孝。
根据郎中死前破碎的话语作线索,何观背着郎中的骨灰坛开始寻找郎中那死前才愿意谈起的故乡。
当时正直大疫肆虐,朝廷的砍头令压过了对死者要入土为安的执念,不少人在外逃荒便是行李未曾带多少,家人的骨灰坛随身,她的行头倒也不显得怪异了。
何观一路行医,一路询问,最终到了那个名字古朴的城镇,但找到的只是一个已经空置的小镇,萧条的府衙内只有一个夫子勉强还在坚持。
她本想给夫子一些银钱,但因为这里已经人迹罕见,有也花不出去,就改换将随身背着的几块碎布给了夫子,以作酬劳。
何观照着自己记得的郎中死前所说的细节复述了一遍,再询问起夫子,此处是否有这么一个郎中?以及抚养郎中的郎中?
面对何观的问题,夫子也只能含糊几声,“此前是有位郎中,但已是四五十年前了。倒是有个小女儿,却不知道姓名,都唤她柳姑娘,别的我也是记不清了。”
时间如此之长,也是该记不清了。
那坛骨灰被何观安葬在了小镇几里远的山上,作为低矮却连绵的山脉的一□□座山上有成片成片的绿竹,竹下萌发的竹笋间能见到陶坛的碎片,无论从质感还是颜色,都与何观埋下的那个别无二致。
她想自己该误打误撞顺了这边的习俗,但可惜这边的人好似也不立碑,她也就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毕竟谁知道那些破碎的陶罐到底是不是她所想的那个用途。
何观没有在竹林中多待,关于这类地方的回忆太多,她害怕自己久处之后便失态。
她虽因为从医比之普通人是要心境强大些,但并非是没有情感的冷血动物。且一路为了郎中的遗愿奔波到此,却不是完美实现,这亦叫她意难平。
处理完郎中的所有后事,何观有些失去方向的迷惘感,过去有郎中在,她从未有过要离开郎中为自己选定的家乡在外闯荡的念头,毕竟能在一个地方扎根已是不容易,何况世间已是千疮百孔,如果只是为了讨口生活,在郎中为她选择的地方继续从医是最为稳妥的。
可她不想回去。
曾经对职业和身份的认同在郎中死后有些倒塌,一时间,何观被困在郎中死前那段日子的回忆中。
相似的人会聚在一起,甚至会有相似的命运。郎中的郎中死后,郎中开始了颠沛流离,看似同乡人的排挤是根源,但实情里是否也有和她一样的原因?
何观想不明白这些事,她并不是个虔诚的医者,医馆馆主喜欢她胜过郎中,原因就是何观只将行医视作谋生手段,不如郎中那般单纯。郎中有时候贴钱都会救治病患,何观觉得自己万做不到这些,但她也从不问郎中为何要这么做,毕竟她也是郎中不计代价救回来的一员。
但此后再没有人如郎中这般对她好了。
她不记得开智之前的事,不知道谁是自己的生父生母,但郎中未生却养她,这一生却没多少时间被她喊作娘。
小时候为了讨好偶尔会说一两次,但越长大,何观发现自己越是薄凉,慢慢地也觉得自己和郎中的关系从养母女,变成了单纯的师徒。
但自己若真是那样的人,现在为何又是这种心境呢?
何观想不明白,她漫无目的的行走,又钻进不知名头的深山中,一条碧绿河流将山林一分为二,她这边是稀疏的木林,而对面是雾气笼绕的竹。
静静立着的一片,只偶尔落下一两片叶子。
何观在看见那熟悉的一景后,脑子的思绪停了许久,她没再想自己的过去,也没再想郎中。
她只记得自己紧绷的精神在看见那幽深的绿意后放松了下来,好似体会到了古人常说的归隐自然的心境。
一如自己也将化为一棵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