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五章 ...
-
不对!
何观再一睁眼,心中再无什么神归自然、身归天地的想法。
方才没能席卷全身的恐惧,这下径直朝她扑来,她赶忙从落叶堆中站起,身上的叶子不少已经开始发黑,可见她躺了多久。
连续两次陷入对过往旧事的回忆,可她并不是一个爱追忆过往的人!
与其说是她在回忆不如说是有什么力量在迫使她觉得自己应该回忆!
还拿的她最为珍视的一段记忆,但是可笑,她对郎中的感情确实浓厚,但时间足以消磨掉一切感情。
遑论独自闯荡后,她发现自己也生了怪异的病症,起先是无端发作的昏睡,到后面成了连续数日甚至积年的黑梦,若非她爱在深山中隐居,否则早就遭遇不幸。
醒后她会在似梦非梦、似醒非醒间去到能见到人烟的地方,随意拦人询问当今是何年,每次都能见到新式打扮的人,问到新的年号。
她的隐居处并未变换过位置,可世道却已然变化。
但瘟疫从未停止。
轮换登场的帝王将相们带来的不是和平盛世,而是场场比之天灾都不逊色的人祸,等到那位不问苍生问鬼神的长寿皇帝在自己的皇宫内玩起扮演神仙的游戏,民间已经生机散尽到几乎十室九空。
再次从长眠中醒来的何观穿着已然褪色的短打走在找人问话的路上,等找到人群,她已经从好似刚神游天外的状态恢复。她去到的城镇几乎都被自然腐蚀,曾经繁荣的官道也长满芒草,待好不容易找到一处有人聚居的村落,她却发现那里的人莫说写字,就是连说话也十分困难,但念经讼文却毫不逊色,就连孩童都能背上几篇“真经”。
一经了解她才知晓,自病发后自己已经恍惚度过了二十余年,这期间遭受瘟疫折磨的平民百姓迎来了近百位皇帝,但不论是本族还是异族皆不得善终。
唯一的例外是当今圣上,八十才践祚,却已经稳固统治了三年,信任方士的皇帝实际不问政事,任由这些打着神仙旗号的人在天下传播所谓的“仙术”、“神道”,方士的爪牙在民间滥用“妖术”、“邪崇“的指控,搅得民间闹起对妖魔鬼恶邪的恐慌,和所谓的修仙热潮。
何观不懂世道为何变化成这样,但她起先并不认为这十分不妥,毕竟她从小到大经历过不少次类似的移风易俗,人们的思想随着环境改变,这是一种适应,貌似也并没有什么不妥。
直到她眼睁睁看到那些沾染疫疾的人不去寻医,而是一脸狂热的念着三三成句的“真经”等待哪位神仙回应自己的请求。至于他的家人们则会聚在一起讨论,为何好好的人突然就染病了?随后分析起谁是突然搅起这一切的祸首。
最后,总要有人丧命才能平复所谓的神明的心情,或是驱散所谓的邪崇,美名其曰生祭之法,实则就是滥杀无辜。
何观曾对那些患病者抱有同情,她此前从不觉得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话是真理,因为疾病也无眼,不会因为一个人是纯粹的善人就不染上他。
但当所谓的神仙名义的巫术大行其道,被其蒙蔽的人们却不选择思考那些神仙的规矩正确与否,而是顺从,甚至不惜将无辜者打杀以证明自己所信奉的神仙之正确。
自那以后,何观的信念彻底改换。
郎中的信念是救天下人,何观的信念是救要救之人,虽不如郎中那般纯粹,但她每次遇见病患求助都尽力而为。直到她发现,现在的世间只需要代表神仙的方士,而不需要医者。病患不需要汤药敷剂,而只需要一条祭天的人命来换取自己的健康后。
世间已经没有那么多要救之人,何观便只需要救可救之人。
她如此想开后,看待世间再难用之前那般的心情,不觉得自己是在切实的生活,而是在观弈,观一场不知棋手的烂棋局,也知道自己只是其中一枚棋子,自然不必拥有太多感情,因为她的命运不是吃掉其他棋子,就是被其他棋子吃掉。
改换了思想后她觉得自己比发病之前还要冷漠,她不知是常年的昏睡所致,还是自己看厌了世间所致。她又换回了年轻时的行头,但因世间变化太快,加之战争频繁,何观常穿着的宽袍大袖在当时已是罕见的,早为方士们所垄断,因其穿着能显得人气定神闲。
她的面容未改,那些曾经被她观察过的人,也没有愚钝到认不出数日前才同自己说过话的何观,只是当初何观的状态便颇为奇怪,世上怎么还有不信神仙之人?就连皇帝也得敬神仙而治天下。
神仙又哪里能忍下一个公然说自己不信他们的凡人。
世间又如何能忍下一个不信神明的凡人!
一如何观观察世间众人一样,世间众人也在观察何观。
他们起先担忧何观是某位方士,本来是到他们这里来布道的,为了探查他们信仰是否坚定才故意说自己不信,最终目的是考验他们。但多日观察下,这个方士打扮的女人依旧“从一而终”的不敬神仙,甚至试图抢走他们献给神仙的祭品,让神仙也对他们发怒。
人们愤怒,却也恐惧。
为何这个女人屡次故意触怒神仙却没有惩罚?为何那些方士所说的天亟地火之邢没有降临在这个女人身上?
无法自洽的人们招来方士,方士在何观面前展示法术,却只得到了何观的嘲笑,当即便发怒,将何观羁押了,要以不敬神仙的名义将何观斩首。
此时那些平素忍让方士们的儒生们却站了出来,开始与方士们辩论。他们不去顺从方士们那一套何观不敬神仙的逻辑,转而宣扬说何观就是神仙,一如当年辽东鹤般,只是成仙后她不知世间已改沧海桑田,仍然作旧时打扮,才引起了误会,而这也可以解释何观为何不敬神仙,却也不遭惩罚,因她自己就是。
方士们吵着要儒生们证明何观是神仙,儒生们则要方士们证明何观不是神仙。
作为中心的何观则在两边一起来逼问时说自己只是一个俗人,她也只能证明自己是俗人。
可那些找来方士审判她的人们却反到为她作证。
他们对神仙的信奉如此狂热,生活中出现一点异常就要自行揣摩有无触怒神仙,自然在听到儒生们为何观抬的那套避世仙人的说法后,一个个都拦到了何观面前,激动的编造出何观的功绩,证明何观是神仙。
再跪下伏地祈求,想要何观庇护他们安康到老,不遭饥寒。
一如当年的妖邪之乱一样,由皇帝和方士故意掀起的神仙浪潮下,这些不可考证的怪力乱神之事最终会偏离他们的目的。在有仙人临世的传言下,整个世间都掀起了见神仙的浪潮,甚至临近诸国也开始为此骚动。
那位长寿皇帝只得一道圣旨下来,承认了何观是神仙,又要神仙何观去往皇城与他见上一面。
被香灰覆盖的皇宫不如何观想象那般金碧辉煌,皇帝因她的到来还举行了祭天仪式,为了证明自己是天命所归。
作为中心的何观只冷漠的看着周围人的异动,她其实颇为擅长于察言观色,或许是多年从医的功劳,便从那些看似低眉顺从的“忠臣”的脸上看到了不屑的神色。
也是,如果自己是有抱负要践行的文臣武将,摊上这么一个醉心鬼神之事的君王,再怎么愚忠的人也得在现实的压迫之下生出谋逆之心来,毕竟这几年被“天诛”得最多的,就是他们这些食君禄的人。
祭天仪式后,皇帝设宴请何观入席,期间数位着宽袖的方士被女眷抬着软轿请进宫殿,怀中或抱着奇珍异兽,或抱着婴儿孩童,后者有七八个之多,据说都是皇帝践祚后得的仙童子。
何观只是冷眼看着皇帝的丑态。
八十三岁的皇帝当真是罕见的长寿之人,但也是皮肉松弛,口难闭眼难睁了。那双在垂下的眼皮间裸露的一点眼睛不止浑浊,还糊着一层薄薄的肉翳,可见确实是个盲眼的昏君。
皇帝坐在殿中的黄金皇座上,脚下摆了数个莲花垫,用来“摆放”那些仙童子。皇座下是几层阶梯,阶梯下是一处围栏圈住的台子,上站着一排方士,方士身后跟着四五六位长袖长袍长裙行事不便的抬轿女眷。往下又是一层类似的台子,站着几位长发长须的中年人,身后跟着长相相似的年轻人。再往下则是一个个巨型香坛,插着一排排密集的拇指粗的供香,密集的香灰如幕掩得站台上的人虚虚实实。
若非何观眼神好,都得看不清“仙雾”中的皇亲和道长了。
被以神仙之名请来的何观虽不在皇帝那边的台子上,却也坐得颇高,坐在一个摆着太师椅的方形祭坛上,脚下踩着的毯子盘金绣着各色星宿,巴掌大的香炉个挨着个的摆满了祭坛边。
说是宴会,却连茶水也没见着,且除了皇宫内的人,没见着一个祭天仪式上着官服的大臣。
比起招待更像是审问。
何观刚在心中想明白,被积攒的香灰罩了大半的皇帝就伸了下腿,离他最近的方士转身走上去,俯身听皇帝说了什么,再直起身捏着嗓子故作从容地说:“卿是哪年生人?”
何观想了想,回道:“太始二年。”
她如实回答,上面的皇帝和方士却都皱起了眉头。
多年天灾与战乱,这片土地上不知建立了多少国家,兴了多少朝代,死了多少个或雄心壮志或悔恨莫及改元太始的皇帝。
难道,真给他们遇见了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