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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窑火晨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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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清晨。秋初已带着一丝凉意,巷子还在沉睡,青石板路上覆着薄薄的露水。推开店门时,风铃只发出极轻的叮咚声,像是怕吵醒这个过于安静的早晨。
工作间里,电窑静静立在墙角。我伸手触摸窑壁——已经彻底冷却了,只有指尖传来陶土特有的、温润的微凉。昨晚设定的降温曲线已经走完,1250℃的高温将陶土与釉料彻底熔融,又在缓慢冷却中赋予它们全新的生命。
我打开工作灯,暖黄的光晕在清晨的昏暗里格外温柔。老黄慢吞吞地跟进来,在我脚边趴下,下巴搁在前爪上,眼睛半眯——它显然还没完全睡醒。
六点四十分,巷口传来脚步声。
江逾白推开玻璃门时,肩头还沾着室外清冽的晨雾。他手里提着两个纸袋,热气从袋口氤氲而出。
“早。”他的声音带着清晨特有的微哑,却比平时更柔软,“巷口早餐摊刚出第一锅豆浆,还有你上次说好吃的梅干菜粢饭团。”
我接过纸袋,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一直蔓延到心底。“你起得真早。”
“睡不着。”他坦白道,目光已经飘向墙角的电窑,“半夜醒了三次,每次都看时间——像等孩子出生一样。”
我们在工作台边坐下,安静地吃早餐。老黄得到一小块没加调料的饭团,吃得津津有味
“紧张吗?”我轻声问。
江逾白放下豆浆杯,视线落向电窑。他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比第一次主刀手术还紧张。但……又很期待。”
七点整。
我们并肩站在窑门前,“你来开吧。”我说“这个罐子……是你一点点完成的。第一眼,应该由你先看见。”
江逾白握住冰凉的金属把手,慢慢拉开窑门。
没有热浪涌出——高温早已散尽。只有陶土经过烈火淬炼后特有的、温暖干燥的气息扑面而来:像是阳光晒透的麦田,又像是被夏日雷雨浸润过的泥土,深沉、干净,带着大地的温度。
晨光恰好在这时越过窗台,斜斜地照进窑膛。
我们都屏住了呼吸。
那个陶罐静静立在窑床中央,周身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微光。
“它……”江逾白的声音哽在喉头。他伸出手,指尖在距离罐身一寸的地方停住,像怕惊扰了什么,“是云朵的家。”
江逾白小心地将陶罐捧出窑膛。重量恰到好处,釉面温润细腻,在晨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把它放在铺着深色绒布的工作台上,让光线从不同角度照射过来。
他的手指从罐口开始,沿着羽毛纹理缓缓向下。动作极轻,极慢,像在抚摸熟睡的云朵。当指尖终于落在那个闪着微光的爪印上时,我看见他的眼眶红了。
老黄这时走了过来。它仰头看着发光的陶罐,尾巴轻轻摇晃,发出低低的、仿佛理解的呜咽。然后它走到江逾白脚边,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腿。
江逾白蹲下身,一手抚摸着老黄,眼睛却依然看着那个陶罐。晨光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边。我看见一滴泪,很轻很快地,从他眼角滑落,消失在衣领的阴影里。
但他随即笑了——不是悲伤的笑,而是一种释然的、被美震撼后的笑。那笑容里有泪光,却比阳光更明亮。
“你知道吗,”他站起身,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比平时更温柔,“在医学上,我们总在对抗死亡。但有时候……接受死亡,并用最美的形式纪念它,或许是更完整的方式。”
他重新看向陶罐:“这个罐子,把云朵生命中最美好的部分都凝固下来了。它的优雅,它的温柔,它爪印的触感……从此以后,死亡带不走这些了。”
工作间里安静下来。只有晨光在缓慢移动,从工作台移到地面,从地面爬上墙壁。
江逾白开始仔细包装陶罐。他用的是一种特制的防震棉,一层层细细包裹,动作熟练而轻柔——那是医生包扎伤口时才会有的精准与温柔。每一个折角都处理得干净利落,每一层厚度都恰到好处。
“我迫不及待想让云朵看见它。”他说,最后系上一个简洁的结,“虽然它可能不懂这是什么,但我想让它知道……它有一个家了。一个永远温暖、永远美丽的家。”
“谢谢。”他看向我。晨光落在他眼中,让那双总是理性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柔软的光,“不只是为这个罐子。”
我点点头。有些感谢不需要拆解,有些理解不需要言语。
他走到门口,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即将跨出门槛时,他回过头:“周三,你,会去咨询台吧……”
“我会去。”我说,“今天,先好好陪云朵。”
他笑了,那笑容在晨光里明亮而真实。“好。”
看着他走进巷子,背影被晨光拉得很长,我忽然想起他说过的话——关于医学的尽头,关于另一种形式的关怀。
或许治愈真的有很多种方式。手术刀是一种,陶土也是一种。而最珍贵的是,有人愿意在生命的每一个阶段——从开始到结束,从救治到告别——都给予最用心的陪伴。
老黄蹭了蹭我的腿,我蹲下身抱住它。它的心跳平稳有力,皮毛在晨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
“他给云朵准备好家了。”我轻声对它说,“一个很美很美的家。”
回到工作间,我关掉窑炉电源。指示灯一盏盏熄灭,最后只剩下工作台上那盏暖黄的台灯还亮着。
晨光已经完全升起,照亮了整个房间。那些等待被塑造的陶土,那些等待被上釉的素胚,都在光中静静呼吸。而我知道,在城市的另一端,有只冰蓝色眼睛的布偶猫,即将第一次看见它永远的家。
生命来来往往,告别周而复始。
但总有一些美好,会在窑火中诞生,在晨光中显现——它们不会因时间的流逝而褪色,反而会在记忆的打磨下,愈发温润光亮。
就像这个清晨,就像这个陶罐,就像所有被温柔对待的告别。
它们都将在时光里,成为永不熄灭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