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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 36 章 ...


  •   岩洞在摇晃。

      不是错觉。苏棠猛地从铺着干草的睡窝里坐起,头顶簌簌落下尘土和碎石子。最初的震动轻微得像远处巨兽的翻身,但不过三五个呼吸,整个大地开始发出低沉的轰鸣。

      “地龙翻身!”有人用长牙族的古语嘶喊。

      混乱瞬间爆发。黑暗中,族人惊慌的叫声、孩童的哭喊、石器碰撞的声响混作一团。苏棠的心脏狂跳,她抓起枕边的石刃匕首和那袋随身携带的火种——用多层兽皮严密包裹,里面埋着几块燃烧着的炭块——跌跌撞撞地向岩洞较宽敞的主厅移动。

      借着中央火堆将熄未熄的光,她看见岩壁在震颤,裂缝像黑色的闪电般在石面上蔓延。一块头颅大的石块从洞顶剥离,轰然砸在距离她不到五步的地方。

      “到开阔处!别挤在岩壁下!”苏棠用尽力气大喊,用的是几个月来勉强能让长牙族人听懂的混合语言,夹杂着手势。

      但恐慌压倒了一切。直到一声更剧烈的震动袭来,洞顶传来令人牙酸的碎裂声,更大的石块开始坠落——岩洞要塌了。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混乱。在老猎手骨锤的怒吼声中,人们开始向洞口涌去。苏棠被人流裹挟着向外冲,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外面是沉沉的夜和漫天狂舞的雪片。

      不,不止是雪。

      当她冲出洞口,回头望去时,整个山体都在发出呻吟。长牙族赖以生存的冬季岩穴,那道背风的、庇护了他们至少三代人的岩石凹陷,正在崩解。大块的岩体剥落,扬起漫天雪尘。

      “祖先之地啊……”身旁的老巫祝瘫跪在地,声音破碎。

      苏棠呆呆站着,握着火种袋的手在发抖。不是怕,是一种更深层的、骨髓里渗出的寒意。这不是普通的“灾难”,这是她认知中足以改变地形的地震。在冰河时代,这意味着毁灭。

      族人开始哭嚎、祈祷,对着崩塌的山岩跪拜。但苏棠的大脑在短暂的空白后,开始以另一种方式运转——冷静得近乎残酷。

      “清点人数!”她转向身旁的骨锤,这位中年猎手脸上也满是惊惶,但握矛的手还算稳,“快!确认所有人都在外面,尤其是孩子和老人!”

      骨锤愣了一下,随即点头,用粗哑的喉咙开始吼叫名字。苏棠则冲向记忆中族人休息的区域外围,用尽可能大的声音呼喊:“还有谁在里面?回应我!”

      三遍之后,一个微弱的哭泣声从一堆落石后传来。苏棠冲过去,扒开雪块和碎石,发现是部落里最沉默的女孩小雀,她的腿被一块掉落的石头压住了。两个猎手赶来帮忙搬开石头,女孩的脚踝已经变形,但还有知觉。

      “处理伤口,用干净兽皮包扎,找木棍固定。”苏棠快速吩咐,语气里的命令感让猎手本能地服从。

      人数清点完毕:三十七人的长牙族,有三十五人逃了出来。缺了两个——负责看守洞口轮值的年轻猎人石牙,以及最年长的、几乎走不动的祖母草叶。

      人们对着崩塌的洞口呼喊,没有回应。只有风雪呼啸。

      “他们……”族长的妻子捂住嘴。

      “现在不是哀悼的时候。”苏棠打断了她,声音在风雪中异常清晰,“所有人,检查自己的随身物品,食物、工具、皮毛。把能穿的都穿上。”

      她环视四周:大多数人只穿着睡觉时的单层皮袄,赤脚或只有简陋的皮绑腿。工具和武器带出来的不到一半。最致命的是——食物几乎全埋在了洞里。那个存储着够整个部落撑过最严寒月份的熏肉、干果和块茎的侧洞,此刻已被完全掩埋。

      饥荒和冻毙,将是接下来几天的现实。

      “我们不能留在这里,余震可能还有,而且没有遮蔽。”苏棠转向族长巨岩——这位壮硕的汉子正盯着崩塌的家园,眼神空洞。

      “族长。”苏棠提高音量。

      巨岩缓缓转过头,脸上是苏棠从未见过的茫然。这位以力量和决断带领部落度过多次危机的首领,此刻仿佛被抽走了脊骨。

      “听……听巫者的。”他哑声道。

      那一刻,苏棠明白,领导的责任落在了她的肩上。不是因为她是什么“火巫”或“智者”,而是因为此刻,她是唯一一个还能思考下一步的人。

      “收集所有能用的皮毛,优先给孩子和伤员。所有人聚拢,用身体相互取暖。骨锤,带还能动的人,去那边那片巨石区看看有没有能暂时躲避风雪的地方——注意安全,远离山体。”

      命令一条条发出。人们像找到浮木的溺水者,开始麻木地执行。苏棠则快速评估现状:火种还在,但燃料稀缺;食物为零;栖身之所需立刻解决;气温在急剧下降,风寒足以在一夜内杀人。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警戒的年轻猎人连滚爬爬地跑来:“有……有人!东边坡下!”

      所有人的武器瞬间举起。在这灾后虚弱的时刻,任何外来者都可能是致命的威胁。

      但来者并未隐藏。十几个身影在风雪中艰难跋涉,举着微弱的光——那是包裹在某种透明晶体中的苔藓发出的生物微光。苏棠认出了那些身影的轮廓和装饰:掠食族。

      为首的正是掠食族的首领,那个曾要求交出苏棠的壮汉,他叫裂爪。此刻他脸上没有傲慢,只有和巨岩相似的、被灾难洗刷过的沉重。

      “我们的营地……被埋了一半。”裂爪的声音粗粝,开门见山,“山崩了,整片崖壁都滑了下来。死了七个,伤得更多。”

      他看向长牙族身后崩塌的岩穴,眼神了然:“看来你们也一样。”

      “你们来做什么?”骨锤上前一步,矛尖微抬。

      “不是来打仗的。”裂爪将手中的石斧插进雪地,示意无害,“这片山区都在震动。不止我们,我们遇上了河边部落的人,他们的草棚全塌了,冻死了好几个孩子。”

      苏棠的心往下沉。区域性灾难。这意味着传统上各个部落的冬季营地可能都遭到了破坏,谁也帮不了谁——或者说,必须互相帮助,才能有人活下去。

      “你们还有多少完好的皮毛?食物?”苏棠问。

      裂爪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皮毛有一些,食物……只抢出来一点。我们听到了你们的声音,看到了火光。”他盯着苏棠手中的火种袋,“我们需要火。没有火,今晚很多人会死。”

      一阵沉默。风雪呼啸着穿过人群。

      长牙族的人们看向苏棠。火是她的“力量”,是部落最珍贵的秘密,也是他们在灾难中仅存的优势之一。分享它,意味着放弃安全保障;不分享,则意味着看着同类在眼前冻毙——而下一个,可能就是自己。

      苏棠没有犹豫太久。她从火种袋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块包裹在泥土和干苔藓中的炽热炭块,递给身旁的小雀——那个脚踝受伤的女孩:“捧好,别让它熄灭。”

      然后她走向裂爪,从袋子里取出另一块炭,以及一小捆她一直随身携带的、用特定树皮纤维制成的引火绒:“这个,能点燃干燥的细小树枝。火要从小养大,像照顾婴儿一样。派最细心的人看管。”

      裂爪身后的掠食族人发出低低的惊叹。火,就这样给了?这个长牙族的“火巫”,疯了?

      但裂爪理解了。他郑重地接过,用厚实的皮毛小心包裹,然后看向苏棠:“你们打算去哪里?”

      “还不知道。”苏棠坦白,“我们需要一个能容纳所有人、远离山体、最好能避风的地方,立刻。”

      裂爪沉默片刻,转头用他们的语言快速和同伴交流了几句,然后说:“我知道一个地方。大风暴时,我们追踪长毛犀到过那里。是一处很深的、地面向下的裂谷,两侧岩壁很高,底部长着一种耐寒的矮灌木,可以砍来当燃料。最重要的是——那里有一处温泉眼,水是温的,周围一圈地面不结冰。”

      温泉。苏棠的眼睛亮了。这意味着稳定的热源、不冻的水、甚至可能更温和的小气候。

      “多远?”骨锤问。

      “以现在的速度,走到天亮。”裂爪顿了顿,“而且,我们不是唯一知道那里的。河边部落的人,还有小岩山的人,可能都会往那里去。”

      多部落汇合。拥挤、争夺、冲突的温床。但也是唯一可能让足够多人活下去的希望之地。

      苏棠看向族长巨岩。后者缓缓点了点头。

      “带路。”苏棠说,“但我们有条件:去那里的路上,所有部落的人,不得互相攻击。到了地方,我们先共享火种和急救方法,然后划出临时区域,再谈其他。”

      裂爪咧了咧嘴,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种疲惫的认可:“就这样吧。这见鬼的天气,打架的力气不如留着走路。”

      队伍开始整合。长牙族的人用能找到的一切制作简易担架,抬着重伤员。掠食族的人在前面开路,用他们更丰富的雪地经验探明相对安全的路径。苏棠走在队伍中间,一边走,一边将沿途看到的、能燃烧的枯枝和干燥地衣收集起来,分发给各个家庭。

      黑夜漫长。风雪没有停歇的迹象。队伍里不断有人摔倒,有孩子哭到失声,有老人喘着粗气几乎无法前行。但没有人停下。停下,就是死。

      苏棠的腿像灌了铅,肺里火烧火燎。她看着前方无尽的风雪,看着身边这些挣扎求生的人,突然想起自己那个世界的“紧急避难”和“人道主义救援”。那些曾经是新闻里的词汇、书本上的概念,此刻以最原始、最赤裸的方式在她面前展开。

      文明是什么?也许在最底层,它就是不抛弃同类、在绝境中依然试图建立秩序的那点本能。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裂谷到了。

      那是一片令人震撼的地貌:大地仿佛被巨神之斧劈开,形成一道宽百余步、深达数十丈的裂口。岩壁近乎垂直,但底部确实如裂爪所说,生长着大片深绿色的低矮灌木,而在裂谷最深处,隐约可见氤氲的白色水汽升起——温泉。

      已经有其他部落的人在了。河边部落的幸存者大约二十多人,正蜷缩在岩壁凹陷处发抖;小岩山的人更少,只有十几个,状态极差。他们看到掠食族和长牙族的联合队伍时,都露出了戒备和绝望的神情——人数劣势,他们可能被驱逐甚至屠杀。

      但裂爪遵守了约定。他高举手中的炭火包裹——那微弱的红光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如同神祇的眼睛——用尽可能大的声音喊道:“我们带来了火!还有能救人的方法!所有人,想活命的,听安排!”

      苏棠走上前,开始指挥。

      她首先在温泉眼附近清理出一片安全区域,用石头围出几个火塘,将珍贵的炭火分别引燃,添加收集来的燃料。火焰升起时,几乎所有人都发出了呜咽般的叹息。温暖,活着的象征。

      接着,她组织还能行动的人:

      掠食族的猎手负责砍伐底部的灌木,收集燃料,并警戒可能从裂谷上方出现的危险(比如被地震惊扰的食肉动物)。

      长牙族的人负责用兽皮和树枝搭建最简易的遮蔽棚,优先覆盖伤员和孩童。

      河边部落擅长处理植物的人,被要求去辨识裂谷中哪些植物可能可食、哪些可用于疗伤。

      小岩山的人则被分配去温泉眼附近,用加热的石头和有限的容器(他们带来了一些破损的皮囊)融化雪水,供应给所有人。

      有摩擦。争夺最靠近火塘的位置时,两个不同部落的壮汉几乎动手;分配食物(从各部落抢出的那点可怜存粮)时,有人藏私被发现,引发骚动。每一次,苏棠都不得不站到中间,用她并不流利的混合语,加上斩钉截铁的手势和不容置疑的眼神,强行调停。

      她的权威并不稳固。有人暗中骂她是“多管闲事的女人”,有人认为她偏袒长牙族。但没有人真正反抗。因为火是她带来的,组织是她发起的,而此刻,一点点秩序也比完全的混乱强。

      黄昏时分,当所有的伤员都被安置在简陋的皮棚下,每个人都分到了一口热水和一小块食物后,一种疲惫的平静笼罩了裂谷。

      四个部落,总计八十七名幸存者,挤在这道大地伤痕的底部。火塘的光映照着岩壁,在氤氲的温泉蒸汽中摇曳。

      苏棠坐在一处火塘边,检查小雀固定好的脚踝。女孩已经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泪痕。

      裂爪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默默地往火里添了根柴。“我没想到,”他忽然开口,声音很低,“你会那样做。把火给我们。”

      “火自己烧,和分给更多人烧,消耗的木头差不多。”苏棠没有看他,“但能让更多人活下来。”

      “为什么?”裂爪问,“我们不是你的族人。我们甚至……曾经想抢走你。”

      苏棠终于抬起头,看着这个壮硕的、脸上带着疤痕的原始战士。他的眼中没有挑衅,只有真实的困惑。

      “因为,”她缓缓地说,字句艰难地从她有限的词汇库里组合,“如果今天,我看着你们冻死,那么明天,当我的族人需要帮助时,也不会有人伸手。灾难……会让所有人变小。变小的时候,要么抱在一起,要么一起死。”

      裂爪沉默了很久。火光照着他棱角分明的脸。

      “你说话很奇怪,”他说,“但意思,我好像明白。”

      他站起身,离开前,留下了一小块肉干——来自掠食族最后的存粮,放在苏棠手边的石头上。

      深夜,苏棠值夜。她靠在岩壁边,望着裂谷上方那条狭窄的、星光依稀可见的夜空。

      巨岩族长走到她身边,坐下,许久才说:“今天,你做的是首领的事。”

      “我只是做了必须做的事。”苏棠轻声说。

      “不。”巨岩摇头,“必须做的事,是保护自己的族人。你保护了……所有人。这不一样。”

      他停顿了一下:“裂爪的人,还有河边部落、小岩山的人……他们现在看你的眼神,不一样了。他们怕你,但也……听你的。”

      苏棠明白他的意思。一种超越部落界限的、极其脆弱的权威,正在形成。源于共同的绝望,以及她率先伸出的手。

      “这很危险,”巨岩说,语气是长者对晚辈的担忧,“权力越大,摔下来时越痛。而且,你不是真的巫者,我知道。”

      苏棠惊讶地看向他。

      老人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我活了四十个冬天,见过真正的巫者。他们沟通神灵的方式……和你不一样。你更像……更像一个总是在想办法的人。但这没什么不好。神灵太远,而麻烦就在眼前。”

      他拍了拍苏棠的肩膀,起身离开,留下她一个人面对星空和火光。

      苏棠从怀里摸出那本《错位观察录》——现在只是几块用皮绳穿起来的、写满混合符号的薄石板。她用手指摩挲着最新的刻痕,那是她在地震前夜记录的对星空中一颗“移动的星”的观察。

      然后,她翻到前面,找到几个月前刻下的一行小字,那是她用中文写的,无人能懂:

      “文明或许诞生于绝望中的一次非理性选择:选择信任陌生人。”

      她抬起头,看向裂谷中沉睡的人们。不同部落的人,在睡梦中无意识地挤靠在一起,汲取彼此的体温。火塘的光芒柔和地笼罩着他们,将岩壁上摇曳的影子连成一片。

      种子已经撒下。在灾难的灰烬中,一些前所未有的东西,正在悄然萌发。

      而她,这个来自异世的文盲,正站在这一切的中心。不是作为神明,而是作为第一块被迫投入静水的石头。涟漪已然扩散,至于会抵达何方,无人知晓。

      风从裂谷上方呼啸而过,带来雪沫和远处狼群的嗥叫。但在这深渊之底,火焰依然安静地燃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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