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0、第 40 章 ...
-
出发时,天空是铅灰色的,压得很低。风从裂谷上方呼啸而过,卷起细密的雪沫,打在脸上像冰冷的针。
苏棠的采集勘察队一共七人:她自己、长牙族的骨锤、河边部落的水纹老妪、掠食族的年轻猎手鹰翅、小雀、沉默少年石耳,以及一个名叫“岩皮”的小岩山猎手,他以擅长攀爬和辨认岩石著称。每人背着一个皮制行囊,里面装着四天的口粮(主要是压实的脂肪肉块和烤干的块茎)、一小皮囊水、备用火种、工具和武器。苏棠额外带了她的记录板和炭笔,以及那本日益厚重的《错位观察录》石板。
裂爪带着他的狩猎探索队在谷口为他们送行。这位掠食族首领递给苏棠一把用猛犸象牙精心打磨的短匕,刃口在雪光下泛着冷硬的微光。“比你的石刀快。”他言简意赅,“活着回来。”
苏棠接过,点头:“你们也是。”
巨岩族长和水纹老妪低声嘱咐了几句,目光忧虑。聚居点的人们站在各自的凹壁口或工作区边缘,沉默地目送这只小小的队伍走向裂谷北侧那条陡峭的、被积雪半掩的斜坡。那是通往山脊的路径之一。
攀登异常艰难。积雪下是光滑的岩面和冻硬的灌木根,每一步都需要试探。岩皮在最前面探路,用一根长木棍戳击雪面,寻找坚实的落脚点。骨锤和鹰翅一左一右,用石斧在特别滑的地方砍出粗糙的台阶。水纹老妪年纪大,但脚步稳得出奇,她常年采集练就的平衡感此刻派上了用场。小雀和石耳紧跟其后,苏棠殿后。
风越来越大,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视线也变得模糊,只能看到前方几米内同伴模糊的背影。苏棠感到肺部火辣辣地疼,冰冷的空气吸入仿佛带着冰碴。但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观察周围。岩壁的纹理,偶尔裸露出的深色岩层,顽强附着在背风处的苔藓和地衣种类……这些都是信息。
“停!”前面的岩皮突然举起拳头,队伍立刻静止。他趴下来,耳朵贴近雪面听了听,又用手扒开表层的浮雪,露出下面一层坚硬的、带着细微纹理的冰壳。“下面是冰层,可能很薄。绕右边,贴着那块凸出的岩石走。”
他们小心翼翼地绕行。苏棠注意到,岩皮判断冰层的方式,是基于对岩石颜色、积雪堆积形态和风声细微差别的综合观察,这是一种纯粹经验性的、身体记忆般的知识。她的书本里不会有这些。
两个小时后,他们终于爬上了第一道山脊。视野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片广阔的、起伏的白色世界。远处是连绵的、被冰雪覆盖的山脉,沉默而威严。近处,山脊线像巨兽的脊骨,蜿蜒伸向远方。风在这里毫无遮挡,呼啸着掠过,卷起雪雾,能见度时好时坏。但更重要的是,从这里可以俯瞰他们来的方向——裂谷成了一道大地上的深色疤痕,温泉的水汽在其中袅袅升起,是这片苍白死寂中唯一活动着的生命迹象。
“看那边。”鹰翅指着东南方向。大约半日路程外,有一片深色的斑点,像是裸露的岩石或一片耐寒的针叶林。“可能有东西。”
“先找地方避风,休整一下。”苏棠下令。她的手脚已经冻得麻木,必须活动取暖。
他们找到一处背风的岩坳,挤在一起,分享了一点热水和肉干。休整时,苏棠摊开一张处理过的柔软鹿皮,用炭笔开始勾勒粗略的地形图。她以裂谷为中心,标记出他们上来的路线,东南方的深色区域,以及目力所及的其他地标:一道明显的冰川舌、一处看起来像是古代河床的平坦洼地、还有西北方向一片嶙峋的石林。
“水纹阿母,鹰翅,你们看看,哪些地方最可能有我们需要的植物?或者能提供庇护?”苏棠将鹿皮递过去。
水纹眯着眼睛,枯瘦的手指在地图上缓慢移动:“东南那片深色,如果是背风的坡地,可能会长‘地根草’和‘雪浆果’,它们的块茎和果子能存很久。那片石林……石头多的地方,有时会有耐寒的矮松,松子油多,顶饿。但危险也大,石头缝里容易藏雪豹和岩狼。”
鹰翅补充道:“冰川舌附近不能去,风太大,而且冰面会移动,很危险。古代河床……如果地势低,可能会找到水源,但也可能是风口,而且如果下大雪容易被埋。”
苏棠认真听着,将这些信息用只有自己懂的符号快速标注在旁边。原始的经验智慧,与她试图构建的系统性观察结合在了一起。
休整完毕,队伍继续沿山脊向东南方向行进。山脊上的行走同样不易,积雪深浅不一,有时能没到大腿。小雀和石耳体力消耗很快,但两人都咬牙坚持着,尤其是小雀,她一边走,一边努力观察,偶尔在苏棠给她的小块皮子上画下见到的特殊岩石形状或鸟类的踪迹。
下午,天空的铅灰色更加沉重,风里带来了湿冷的气息。
“要变天了,可能是大雪。”骨锤抬头望天,眉头紧锁,“我们必须在天黑前找到过夜的地方,不能留在山脊上。”
他们加快了脚步。幸运的是,在距离那片深色区域还有一段距离时,他们发现了一处理想的避难点——一个不大的岩洞,开口朝南,背风,洞口有坍塌的岩石形成天然屏障,内部干燥,空间足以容纳七八个人。
“检查一下,有没有野兽痕迹。”岩皮率先钻进去,片刻后出来,“干净的,有旧灰烬,很久以前有人或动物待过。”
众人松了口气,鱼贯而入。洞里比外面温暖许多,至少没有刺骨的寒风。他们立刻清理出一块地方,用携带的燃料点燃一小堆火。火光驱散了黑暗和寒意,也带来了安全感。
苏棠安排鹰翅和岩皮在洞口附近轮值警戒,其他人则开始准备晚餐——融化雪水,加热肉干。小雀和石耳好奇地探索洞穴内部,石耳在角落发现了几块显然是人为敲击过的燧石碎片,以及一些烧过的细小骨头。
“以前有人在这里住过。”水纹老妪拿起一块燧石看了看,“手艺很老,比我们部落的石头打法还要老。”
这个发现让苏棠心中一动。更早的住民?她仔细查看那些骨头,大多是鸟类和小型啮齿类动物,被仔细地敲碎吸髓。这个洞穴可能是一个古老的、季节性的狩猎营地。她让小雀画下燧石和骨头的样式、位置。
夜晚降临,洞外风声凄厉,雪花开始飘落,很快变成了漫天狂舞的雪幕。能见度降到几乎为零。幸好他们找到了这个洞穴。
围坐在小小的火堆旁,温暖和疲惫一起涌上来。水纹老妪开始用低沉沙哑的嗓音,哼唱一首古老的歌谣,歌词模糊,调子苍凉悠长,像是讲述着祖先在风雪中跋涉、寻找家园的故事。小雀靠在苏棠身边,眼皮开始打架。石耳则借着火光,在洞壁上用炭笔练习画今天看到的山脊线。
苏棠没有睡意。她拿出记录石板,就着火光,整理今天的观察:
地形:山脊线走向、可能的资源点(东南深色区、石林)、危险区域(冰川舌)。
生态:观察到两种新的耐寒地衣(记录特征),山脊上有大型猫科动物(可能是雪豹)的足迹和粪便。
发现:古老狩猎营地遗迹,燧石工艺显示可能存在更早的、技术不同的文化层。
天气:急剧恶化,大雪。对行程和裂谷大本营的影响待评估。
刻完,她望向洞外无边的黑暗和风雪。裂谷里的人们现在怎么样了?裂爪的狩猎队是否安全?这场雪会给刚刚稳定的聚居点带来新的危机吗?
她感到肩上沉甸甸的责任。将这些人带出来探索,如果遭遇不测……她不敢深想。
“巫者大人,”鹰翅换岗进来,搓着冻红的手,压低声音说,“刚才在洞口,风雪小一点的时候,我看到东南边那片深色区域……好像有光。很微弱,一闪就没了。”
苏棠猛地抬起头:“光?什么样的光?火光?还是……像那天晚上天上的那种光?”
鹰翅摇摇头:“不像火光,没那么红和跳动。也不像天上的光那么亮。就是……一点冷冷的白光,从地面冒出来一下,就没了。可能是雪反光?或者我看错了。”
苏棠的心跳漏了一拍。地面上的冷光?自然现象?还是……又一处遗迹?或者,是其他幸存者?
“位置大概在哪里?距离?”她追问。
鹰翅努力回忆,用手指在苏棠的地图皮上大致点了点:“大概在这个方向,离我们可能还有两三小时路程,但雪这么大,实际走起来肯定更远。”
苏棠将这个信息牢牢记住,标注在地图上,打了一个问号。
后半夜,风雪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苏棠强迫自己休息,但睡得极不安稳,梦里交替出现裂谷崩塌的景象、星空诡异的轨迹、以及黑暗中一闪而逝的冷光。
清晨,世界一片银白。雪停了,但积了厚厚一层,几乎将洞口掩埋了一半。天空依然阴沉,风小了些,但气温似乎更低了。
“这场雪太大,我们原路返回会非常困难,积雪太深。”骨锤勘查了洞外情况后,面色严峻,“而且,继续向东南探索的风险也增大了。”
苏棠看着地图,又看看洞外白茫茫的世界。返回裂谷,安全系数更高,但意味着这次探索几乎无功而返,只验证了山脊路线和发现一个古营地。继续向东南,可能找到急需的植物资源,也可能发现鹰翅所说的“光”,但风险剧增。
“我们折中。”苏棠做出决定,“今天不返回裂谷,也不冒险深入东南。我们在附近相对安全的区域活动,主要做三件事:第一,由岩皮和骨锤在附近寻找和评估可供长期使用的洞穴或遮蔽处,作为潜在的备用营地。第二,水纹阿母、小雀、石耳,在避风的低洼处和岩石背风面,尽可能寻找和采集任何可食的植物、地衣、或昆虫。第三,我和鹰翅,尝试向东南方向做短距离侦察,确认那片深色区域的大致情况和‘光’的可能来源,但绝不深入,中午前必须返回这个洞穴汇合。”
分头行动能提高效率,也分散了风险。骨锤想反对苏棠亲自去侦察,但看到她眼中不容置疑的神色,最终把话咽了回去。
早饭后,队伍分开。苏棠和鹰翅带上武器、少量口粮和水,踩着齐膝深的积雪,向着东南方向那片在雪后显得格外突兀的深色区域艰难前进。
行走极其耗费体力。每走一步都需要将腿从积雪中拔出来。寒风刮在脸上生疼。鹰翅走在前面,用长棍探路,不时停下来观察四周,他的眼神锐利如鹰,不放过任何细微的痕迹。
走了大约一个小时,他们来到一处相对较高的坡地。从这里望去,那片深色区域清晰了一些——那果然是一片在背风坡幸存下来的耐寒针叶林,树木低矮扭曲,但连成一片,在雪白的世界中显得生机勃勃。林地上方还有裸露的黑色岩壁。
“看那里。”鹰翅突然指向森林边缘,靠近岩壁的地方。
苏棠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有一片不自然的平坦空地,积雪似乎比周围薄,而且空地上隐约可见……规则的凸起?像是一些低矮的、被雪覆盖的方形或圆形结构。
“不像自然形成的。”苏棠的心跳加快了。是建筑遗迹?她想起裂谷深处的“黑石”。
“要再靠近些吗?”鹰翅问。
苏棠犹豫了。诱惑是巨大的。那可能是另一个文明遗迹,可能藏着这个世界秘密的线索。但风险也同样巨大——陌生的森林,可能存在的危险动物,以及最重要的:他们只有两个人,装备有限,而且必须按时返回。
就在她权衡时,眼角余光瞥见那片平坦空地的边缘,靠近岩壁的阴影里,似乎有微弱的反光。不是持续的,而是在一阵风吹开表层浮雪时,一闪而过。冰冷,沉静,带着金属或某种高度抛光石材的质感。
鹰翅也看到了,屏住了呼吸。
那不是火光。那不是这个时代的任何部落能制造的东西。
苏棠紧紧握着那把猛犸象牙短匕,指节发白。谜团就在眼前,触手可及。但她脑海中闪过裂谷中那些依赖她的人,闪过小雀、水纹、骨锤,闪过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秩序。
“不。”她最终艰难地吐出这个字,“我们回去。记住这个地方,精确位置。把看到的一切细节刻在脑子里。但我们今天不能过去。”
鹰翅明显松了口气,他也感到了那股无形的压力。“好。”
他们开始折返。回去的路感觉更加漫长。苏棠一路沉默,脑海里反复回放着那规则的凸起和冰冷的反光。那是什么?聚居点?神庙?仓库?还是某种设施的残骸?它和裂谷的“黑石”有关吗?和夜空的飞行物有关吗?
回到洞穴时,其他人已经返回。岩皮和骨锤找到了两处较小的、但还算干燥的岩缝,适合作为紧急避难所。水纹她们采集到了一些冻硬的浆果、少量可食的地衣,甚至还挖到了几块顽强的、富含淀粉的块茎根,虽然不大,但验证了这片区域的食物潜力。
众人分享了收获,加热食物。苏棠简要说了她和鹰翅的发现,隐去了“反光”的细节,只说是“可能有人工痕迹的古老石堆”。即使如此,也足够让众人惊讶和议论一番。
“明天必须返回裂谷了。”骨锤说,“我们的口粮还能支撑一天半,但天气说变就变,不能再冒险。”
苏棠点头同意。这次探索,基本达到了预定目标:了解了山脊地形,找到了潜在资源区和备用营地,发现了古人类活动痕迹和……一个更惊人的、待解的新谜团。
夜晚,苏棠值最后一班岗。她坐在洞口内侧,望着外面被雪映照得微微发亮的夜空。风雪已停,云层散开了一些,露出几颗格外明亮的星星。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东南方向,那片隐藏着冰冷反光的森林边缘。
山脊之上,视野开阔,却也让她更加看清了自己的处境和这个世界的深不可测。下方裂谷中是挣扎求生的现实,而山脊之外,是绵延的谜团和可能颠覆一切认知的遗迹。
她摸了摸怀里记录石板的坚硬边缘。
探索才刚刚开始。而她要走的路,还很长,很长。
夜风中,似乎传来遥远的、非自然的细微嗡鸣,转瞬即逝,仿佛只是耳鸣。苏棠凝神再听,只有永不停息的风声。
她拉紧了皮袄,目光重新变得坚定。
无论前方是什么,她都必须,也必然会,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