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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 4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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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裂谷的路,比去时更加艰难。
大雪掩埋了他们来时的足迹和标志,齐腰深的积雪每走一步都像在对抗流沙。鹰翅在最前面,凭借记忆和猎手本能寻找相对坚实的路径。苏棠咬牙跟着,腿像灌了铅,肺部因寒冷和缺氧而刺痛。小雀和石耳被夹在队伍中间,两个年轻人的体力也已逼近极限,但都沉默地坚持着。水纹老妪和岩皮相互搀扶,骨锤殿后,警惕着任何可能的危险。
下午,当温泉熟悉的硫磺气味混杂在寒冷空气中传来时,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但裂谷的景象,却让苏棠的心沉了下去。
谷口的积雪比离开前厚了近一倍,几乎封堵了三分之一的入口。聚居区里,一片肃杀繁忙的景象。人们正在清理居住凹壁前的积雪,加固兽皮棚顶,将珍贵的燃料转移到更靠里的地方。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疲惫和焦虑。更重要的是——裂爪的狩猎探索队,还没有回来。
他们比原定计划晚了一天。暴风雪提前了苏棠队伍的归期,却可能困住了裂爪的队伍。
“巫者大人!”正在指挥清理工作的巨岩族长看到他们,快步迎上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担忧,“你们没事就好!裂爪他们……没消息。”
“知道他们原定的路线吗?”苏棠立刻问,一边卸下几乎冻僵的行囊。
“说是往北,沿着冰河故道,然后转向东边的疏林。”巨岩指向裂谷北方,“这场雪太大,如果他们被困在野外……”
苏棠强迫自己冷静思考。裂爪的队伍都是最强壮的猎手,经验丰富,携带了七天的口粮和必要的生存工具。他们应该准备了应对风雪的预案。但这场雪的规模和提前到来,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
“派搜索队了吗?”
“正准备。”巨岩面色凝重,“但人手……我们自己的人也快撑不住了。燃料消耗太快,为了取暖,我们几乎烧掉了所有非必要的储备。食物也……”
“先组织搜索队。”苏棠打断他,“让鹰翅休息一下,然后带路,他熟悉方向。骨锤,你也去,再挑三个体力最好的猎手,带上额外的火种、食物和皮毛。不要深入,以裂谷为中心,向外辐射半日路程搜索信号——烟、特殊标记、求救的声音。如果找不到明确踪迹,天黑前必须返回。”
命令迅速下达。苏棠知道这很冒险,分薄本就紧张的人力和资源,但抛弃同伴的代价,对这个刚刚凝聚起来的脆弱共同体而言,可能是毁灭性的。信任一旦破裂,比严寒更难抵御。
安排好搜索事宜,苏棠才真正开始处理裂谷内的危机。
水纹老妪带回来的块茎和浆果立刻被送去处理,虽然数量不多,但聊胜于无。更严峻的是燃料问题。负责燃料管理的河边部落老者向她汇报:按照目前的消耗速度,即使严格配给,裂谷内剩余的干燥灌木和枯木也只够支撑四天。
“雪太厚,外围的灌木丛很难砍伐,而且湿柴烧不起来,烟太大。”老者愁容满面。
苏棠走到裂谷深处那茂密灌木丛的边缘。积雪几乎将较低的枝条完全掩埋,只有顶部的一些枯枝露在外面。砍伐效率极低,而且进入这片相对幽暗的区域本身就带有风险——她瞥了一眼更深处,那里通往发现“黑石”的方向。
“我们得试试别的。”她返回议事石旁,召集各部落还能主事的人。“我们需要新的燃料来源。”
她提出了几个想法,有些来自模糊的现代常识,有些是观察和推演:
挖掘泥炭:在温泉下游、土壤潮湿但未结冰的区域,尝试挖掘可能存在泥炭层(腐烂的植物堆积)的地方。泥炭燃烧缓慢,烟大但热量持久。
收集动物粪便:大型食草动物(如猛犸象、犀牛)的粪便,晒干后可以作为辅助燃料。虽然气味不佳,但在生死关头顾不上那么多。
改进火塘和炉灶:尝试用石块和粘土(裂谷底部有少量可用的黏土质土壤)搭建更集中、保温效果更好的简易炉灶,减少热量散失。
尝试“煤”:她想起在探索山脊时,似乎看到过裸露的黑色岩层。她让岩皮仔细回忆那黑色岩层的质地和位置,尽管希望渺茫,但如果是裸露的煤层……
任务被分配下去。泥炭挖掘由河边部落擅长处理土壤的人尝试;粪便收集交给了小岩山的人,他们更熟悉大型动物的踪迹;炉灶搭建由长牙族和掠食族中手巧的人合作;而关于“黑色石头”的探查,苏棠决定亲自过问,但暂不深入。
整个下午,裂谷里弥漫着一种压抑而忙碌的气氛。狩猎队的失踪像一片阴影,笼罩在每个人心头。出去搜索的队伍在天黑前返回,一无所获。只带回了更坏的消息:北方的积雪更深,一些地方甚至形成了危险的雪檐和冰隙。
夜晚降临,气温骤降。即使围着火塘,寒意依然无孔不入。配给的食物分量明显减少,抱怨声在黑暗中低低地传播。苏棠能感觉到,那股因灾难而暂时凝聚起来的力量,正在严寒和饥饿的侵蚀下慢慢松动。
她坐在自己的记录点,就着微弱的炭火光,整理山脊探索的收获。但她的心思无法完全集中。目光不时飘向裂谷北方的入口,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那支失踪的队伍。
“巫者大人。”小雀的声音轻轻响起。女孩端着一小木碗热气腾腾的、稀薄的苔藓汤过来,“水纹阿母让我给你的。”
苏棠接过,汤里几乎看不到固体,只有一点咸味和植物特有的青涩。“谢谢。”她喝了一口,温热的液体稍微驱散了体内的寒意。“你今天画的图呢?给我看看。”
小雀连忙拿出几块小石片和树皮。上面画着山脊的轮廓、发现的块茎植物、古营地的燧石,甚至还有她凭借记忆画的、东南方向那片森林和“奇怪石堆”的模糊轮廓。画得很稚嫩,但观察点抓得很准。
“很好。”苏棠指着森林的图,“这个,不要给其他人看。只有你我知道。”
小雀认真点头,眼中既有疑惑,也有被赋予秘密的郑重。
“巫者大人,”小雀犹豫了一下,低声说,“石耳在偷偷数我们剩下的食物。他说……他说如果裂爪大叔他们回不来,或者带不回猎物,我们最多只能再撑八天,如果省着吃的话。但省着吃,好多人就没力气干活了。”
苏棠默然。石耳的计算很可能是对的。这个沉默的少年对数字有种近乎执拗的敏感。
“别告诉其他人。”苏棠说,“继续观察,继续画。尤其是人们怎么干活,怎么分东西,怎么争吵,怎么和好。这些都画下来。”
“为什么?”小雀问,“这些……也有用吗?”
“有用。”苏棠看着跳跃的火光,“记住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有时候比事情本身更重要。”
后半夜,苏棠被一阵急促但刻意压低的声音惊醒。
“巫者……巨岩族长请您快过去!”来报信的是个年轻猎手,声音发颤,“是……掠食族的人,和河边部落的人,快打起来了!”
苏棠心头一凛,抓起皮袄和短匕就跟着冲出去。事发地点在靠近谷口的一处公共火塘边。火塘里的火因为燃料不足而微弱,映照着几张愤怒而扭曲的脸。
两个掠食族的壮汉挡在火塘前,手里拿着石斧和投矛。他们对面的几个河边部落的男女,也拿着工具,怒目而视。地上散落着几块劈好的木柴,还有一小堆珍贵的、半干的猛犸象粪便燃料。
“怎么回事?!”苏棠挤进人群中央,厉声问道。
“他们偷我们的柴!”一个掠食族壮汉指着河边部落一个瘦高的年轻人,“我们分到的柴本来就少,好不容易省下来一点准备明天用,他们半夜来偷!”
“我们没有偷!”河边部落的年轻人脸色通红,争辩道,“我们是来拿我们自己的那份!今天轮到我们部落清理谷口积雪,按规矩,额外劳作可以多领一份燃料!水纹阿母答应了的!”
“放屁!多领的份额下午就领走了!现在这些是我们的!”
“我们根本没领到!记录呢?把记录拿出来看!”
双方各执一词,情绪越来越激动,武器已经举起。周围聚拢了越来越多被惊醒的人,睡眠不足和生存压力让所有人的神经都绷紧了,一点火星就能引爆。
“都住手!”苏棠的声音几乎劈开空气。她先看向掠食族的人:“你们的柴,有标记吗?”
两人一愣:“柴……柴都一样,怎么标记?”
“那你们怎么证明这些柴是你们的,不是他们应得的份额?”
“我……”掠食族壮汉语塞。
苏棠又转向河边部落的年轻人:“你们说该领没领到,有谁证明?水纹阿母现在在哪里?”
年轻人指向人群外围,水纹老妪正匆匆赶来,脸色苍白。“我……我今天下午是答应了的,但后来忙着处理新采的块茎,可能……可能忘了跟管燃料的老树根说……”老妪的声音充满懊恼和疲惫。
一场险些流血的冲突,根源竟可能是一个疲劳导致的沟通失误。
苏棠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但更多的是怒火——不是对具体某个人,而是对这令人窒息的、将人性逼至墙角的绝境。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听着。”她的声音不高,但异常清晰,盖过了风声和人们的窃窃私语,“柴,先放在这里,谁也不许动。水纹阿母,老树根,还有你们双方,现在,立刻,跟我去议事石。把今天的劳动记录、燃料分配记录都拿来。我们当着所有人的面,一笔一笔对清楚。”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每一张在火光中明暗不定的脸:“如果是对记录的错误,我们纠正。如果是有人故意违反规矩、偷盗同胞活命的东西——”
她的目光陡然变得冰冷,手中的猛犸象牙短匕在火光下反射出寒芒:“那么,他将被驱逐出这个聚居点。在现在这个时候,离开这里,意味着什么,你们都很清楚。”
驱逐。在冰河时代的严冬,几乎是死刑判决。
人群安静下来。被点名的几个人脸色变幻,最终放下了武器。苏棠示意骨锤带几个人看住那堆争议的燃料,然后率先走向议事石。
对账过程繁琐而压抑。微弱的火光下,老树根用颤抖的手拿出刻着歪歪扭扭记号的木片,水纹努力回忆,双方证人磕磕巴巴地陈述。苏棠、巨岩、以及被匆匆叫来的断石(代表小岩山)和掠食族另一位年长战士(裂爪不在,他暂代),一起听着,判断着。
最终查明,确实是一个沟通失误。河边部落下午该领的额外燃料,因为水纹口述、老树根听力不好且劳累记错,登记到了另一项劳作的名下。而掠食族那两人节省下来的柴,恰好放在公共区域,被误会了。
真相大白,没有偷盗,只有错误和由此引发的恐慌与敌意。
掠食族的两人悻悻地拿回了自己的柴。河边部落的年轻人领到了迟来的份额。但冲突留下的裂痕,却清晰地刻在了每个人心里。信任被消耗了。
处理完纠纷,天色已近拂晓。苏棠毫无睡意。她独自走到裂谷那处可以望见星空的斜坡。寒意刺骨,但头脑却异常清醒。
危机不仅仅来自外部严寒和食物短缺,更来自内部。资源的极度匮乏,正在迅速磨损刚刚建立起的互信与合作规范。一次误会就能引发武装对峙,那么下次呢?当饥饿真正降临,当燃料耗尽,那些脆弱的规则和仲裁,还能约束住求生的本能吗?
她想起了山脊上看到的那片森林,那规则的凸起和冰冷的反光。那个遗迹里,会有解决眼前困境的东西吗?工具?知识?还是更深的危险?
她又想起了夜空中那稳定划过的轨迹。天上的“眼睛”,是否也在注视着地面上这群蝼蚁的挣扎?它们在意吗?
未知的遗迹,神秘的星空,眼前的生存危机……三重压力像冰冷的绞索,缓缓收紧。
就在这时,一声尖锐的、非人的嗥叫,突然从裂谷外部的黑暗中传来,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悠长,凄厉,充满饥饿感。
狼群。而且数量不少。
值夜的猎手立刻吹响了骨哨示警。刚刚平息下去的聚居点瞬间再次惊醒,人们抓起武器,涌向谷口防御位置。
苏棠握紧了短匕,转身冲向谷口。
外部的威胁,内部的裂痕,资源的枯竭……这个冬天,远比她想象的要漫长和残酷。
而黎明,还远未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