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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 4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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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冰冷表面传来的微弱震动稍纵即逝,苏棠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或是冻僵手指的痉挛。她屏住呼吸,等了几息,指尖没有再感觉到任何异常。只有彻骨的寒意透过那非石非木的材料,直渗骨髓。
她退后一步,示意骨锤他们过来。
几人小心翼翼地从藏身处走出,皮靴踩在冻硬的灰烬上发出轻微的碎裂声。巨岩、独眼和飞毛围拢过来,看到雪下露出的那片规则弧面和周围焦黑的痕迹,脸上都露出混合着敬畏与恐惧的神情。
“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巨岩压低声音,抬头望了望漆黑的夜空。
“更可能是……很久以前就在这里的。”苏棠指了指周围的灰烬层和熔融的石头,“这里发生过很可怕的高温,可能是大火,也可能是……别的什么。这东西被埋在下面,很久了。”
“那团光为什么带我们来这里?”鹰翅警惕地扫视四周,仿佛黑暗中随时会冲出什么。
“我不知道。”苏棠诚实地说,“也许是因为我们发出的信号,也许……它只是在对某种‘存在’做出反应。”她看向那露出的弧面,“这东西,可能和裂谷深处的黑石,是同类。”
“裂爪他们……”骨锤蹲下身,仔细查看灰烬区域的边缘,“有没有可能……他们发现了这里?”
“有可能。”苏棠说,“如果他们在暴风雪中迷路,偶然靠近这片区域,或者被那团光吸引……”她没有说下去。靠近这里的结果是什么?是发现了什么,还是遭遇了不测?
独眼用石斧的柄敲了敲那弧面,发出沉闷的“叩叩”声,不是石头的脆响,也不是木头的空洞。“很硬。”他判断道,“敲不碎。里面……是空的吗?”
“别敲!”苏棠制止道,“如果它真的没完全‘死’,敲击可能会激活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她想起刚才指尖那转瞬即逝的震动。
飞毛在周围更大范围搜索,很快有了发现。“这里有脚印!被新雪盖了,但还能看出来!”他喊道。
众人立刻围过去。飞毛扒开一片积雪,露出下面冰层上几个模糊但确凿无疑的足迹——人类的足迹,穿着某种皮靴,尺码不小,步伐间距很大,显得匆忙。足迹从西北方向延伸过来,在这片灰烬区域边缘徘徊了一阵,然后……戛然而止。
没有离开的足迹。
众人的心都沉了下去。骨锤顺着足迹消失的方向往前探查,没走几步,就倒吸一口冷气:“冰隙!”
就在灰烬区域边缘不到十步的地方,一道深不见底的黑色裂缝,像大地的伤口,撕裂了冰原。裂缝宽约三四尺,边缘参差不齐,部分被新雪虚掩。而那些足迹,就消失在裂缝边缘的雪堆旁。
骨锤趴在裂缝边缘,用火把往下照。火光只能照亮下方十几尺,全是光滑的、泛着青光的冰壁,再往下,就是吞噬一切的黑暗。
“下面……有东西吗?”巨岩的声音发干。
骨锤侧耳倾听,许久,摇摇头:“只有风声。很深。”
苏棠走到裂缝边缘,蹲下身,仔细观察足迹消失处。雪有被踩踏和抓挠的痕迹,似乎有人在这里滑倒或挣扎过。她还发现了一小撮粘在冰棱上的灰色毛发——不是人的头发,更像是某种厚实动物的毛。
“他们可能在这里遇到了什么,掉下去了,或者……被拖下去了。”苏棠说,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升起。这冰隙就像怪物的巨口,吞噬了足迹,也吞噬了希望。
“要不要……放绳子下去看看?”飞毛迟疑地问。
苏棠看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缓缓摇头。“太危险了。我们的绳子不够长,下面情况完全未知,而且……”她看了一眼那静静埋在灰烬下的弧面,“这地方不对劲。那团光把我们引到这里,看到这个……东西,还有这些足迹和冰隙。它想告诉我们什么?警告?还是……展示一个结果?”
她站起身,目光再次投向那露出的造物弧面。乳白色的引导光已经彻底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寒风在冰原上呼啸,卷起灰烬的细尘,像是在低语着古老的秘密。
“我们得回去。”苏棠做出决定,“把这里的情况记下来,精确位置。但今夜不能再做更多了。这里……让我感觉很不舒服。”
没有人反对。这片灰烬区域、神秘的造物残骸、吞噬足迹的冰隙,都散发着一种无形的不祥。众人用最快的速度,在周围做了几个醒目的石堆标记,并在一块较平整的冰壁上刻下了代表“危险”和“发现”的混合符号(苏棠教的)。然后,他们带着沉重的心情和满腹谜团,循着来时的足迹,返回裂谷。
回程路上无人说话。每个人都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裂爪的队伍很可能凶多吉少,这个判断像石头一样压在心头。而那个深埋地下的造物,则带来了更深层的不安——这个世界,到底隐藏着多少这样的秘密?它们的存在,对挣扎求生的原始人类意味着什么?
回到裂谷时,天色已近黎明。值夜的人看到他们安全返回,明显松了口气。但看到他们凝重的神色,想问的话又咽了回去。
苏棠没有立刻休息。她让小雀和石耳去帮忙准备早餐和照料伤员,自己则带着骨锤、巨岩,向水纹、断石以及掠食族那位年长战士(代表裂爪)通报了夜间的发现。
“……情况就是这样。”苏棠最后总结,摊开她用炭笔在皮子上画的简略地图,标出了灰烬区、造物、冰隙和足迹的位置。“裂爪队长他们,很可能在探索那片冰原时,发现了那个地方,然后遭遇了不测。冰隙、或者……别的东西。”
掠食族的年长战士,名叫“石疤”,脸上有一道从额头划到下巴的旧伤。他沉默了很久,粗糙的手指摩挲着石斧柄,最终嘶哑地说:“裂爪……是个好猎手,最好的之一。如果他都栽在那里……”他抬起发红的眼睛,“那地方,是受诅咒的。我们不该再去。”
“但那个‘东西’呢?”断石指向地图上的造物标记,“那是什么?如果它还有‘力量’……”
“有力量也不是我们的力量!”石疤低吼,“是魔鬼的,或者古老神灵的!碰了会带来灾祸!看看裂爪!”
“石疤说得对。”水纹老妪缓缓开口,眼神浑浊却透着智慧,“我们现在的麻烦已经够多了。食物、柴火、伤员……天上的谜、地下的谜,太远了。先顾着眼前怎么活下去吧。”
苏棠明白他们的意思。生存是第一要务,探索未知尤其是危险的未知,在资源极度匮乏时是奢侈品,甚至是自杀行为。她自己也深知这一点。但是……那造物,那引导光,还有星空的轨迹……这些线索之间似乎有某种联系,而她直觉感到,理解这些联系,或许长远来看,对生存本身也至关重要。
“我同意,暂时不再组织对那片冰原的主动搜索和探索。”苏棠说,“太危险,我们承受不起更多损失。但是,”她加重语气,“我们需要加强对裂谷本身的了解和防御。昨夜那团光能直接来到谷口,说明我们并不安全。我们需要更系统地探查裂谷每一条缝隙,每一个角落,确保没有我们不知道的入口或……其他东西。”
这个提议获得了赞同。于是,白天的工作重点转向了内部探查和加固防御。
苏棠将人手分成几组:
一组由岩皮带领,仔细检查裂谷两侧所有可能攀爬上下的岩壁,标记出易守难攻的位置和需要堵塞的裂缝。
一组由鹰翅带领,更细致地探查裂谷深处那片灌木丛(在严格规定不得靠近黑石的前提下),绘制更精确的地图,寻找潜在的食物(如休眠的昆虫卵、特定的地衣)或危险。
苏棠自己则带着小雀和石耳,开始一项新的记录:详细登记聚居点每个人的基本信息(部落、年龄、性别、特长、健康状况)、每一样重要物资(食物、燃料、工具、皮毛)的精确数量、消耗和补充记录。
这是一项繁琐至极的工作。原始人没有“统计”的概念,数量超过五往往就用“很多”、“一些”来表述。苏棠不得不反复解释,手把手地教小雀和石耳用新的刻痕系统和象形符号来记录。石耳对数字的敏感再次显现,他很快掌握了十进制的计数方法(用不同长度的刻痕组合表示个、十、百),并能一丝不苟地核对每一份分配。
小雀则专注于绘制“人物图”。她用简单的线条和特征(比如巨岩的浓眉、水纹的皱纹、骨锤脸上的疤)来代表不同的人,然后在旁边用符号标记他们的技能:猎手、采集者、匠人、治疗者(懂得简单草药和包扎的人)。
这些工作起初遭到了一些人的不解甚至嘲笑。“记这些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但当苏棠根据登记的特长,更合理地分配任务(比如让擅长鞣皮但体力一般的人专注于处理新获得的狼皮,让力气大但不太灵巧的人去搬运石块加固防御),并且当石耳在分配食物时,能清晰指出某家上次多领了或者少领了时,人们开始意识到这种“记录”似乎真的有点用——至少,争吵变少了。
更重要的是,这种系统化的记录和分配,无形中强化了“聚居点”作为一个整体的概念,削弱了纯粹的部落界限。当你知道那个河边部落的织手每天能处理多少皮子,那个掠食族的猎手上次分到了多少肉,那个小岩山的老人懂得辨认三种可食块茎……他们就不再仅仅是“别的部落的人”,而是这个共同求生体系中,有着具体作用和份额的“一部分”。
下午,鹰翅的探查组带回了一个有趣的发现:在裂谷深处灌木丛的边缘(距离黑石尚有相当距离),他们发现了一小片特殊的苔藓。这种苔藓在白天呈现灰绿色,但在昏暗的光线下,会散发出极其微弱的、淡蓝色的磷光。虽然亮度远不足以照明,但如果收集足够多,或许可以在夜晚的关键位置作为微弱的标记。
他们还发现了几处渗水点,水质清冽,比温泉水更适宜直接饮用(煮沸后),这略微缓解了完全依赖单一温泉水源的压力。
岩皮的防御组则堵住了三处较隐蔽的、可能被小型动物或人(如果足够瘦小)钻入的岩缝,并在几处关键的岩壁上方布置了“滚石陷阱”——用绳索和木棍绊住一些松动的大小石块,必要时砍断绳索,石块就会滚落,阻滞下方的进攻者。
这些进展微小,但切实地增强了聚居点的安全感和韧性。苏棠将这些都记录在案,并让小雀画下新的防御布置和资源点地图。
傍晚,天空再次飘起细雪。人们聚集在火塘边,分享着越来越稀薄的食物。气氛依旧压抑,但少了一些前几日的惶惶不可终日,多了一点……秩序下的麻木,或者说是认命后的平静。
苏棠坐在自己的记录点,就着最后的天光,在《错位观察录》上新的一页,详细刻下了昨夜发现造物和冰隙的经过、位置、细节。她用了大量只有自己能懂的符号和简略中文。
刻到最后,她停下炭笔,沉思片刻,然后用中文加了一段:
“引导光、地下造物、冰隙足迹、裂爪失踪……这些事件之间存在关联吗?引导光似乎具有智能或预设程序,它对裂谷信号产生反应,引导至特定地点。其目的?展示‘遗迹’?警告危险?还是……选拔或测试?无法确定。造物材质非当代工艺可及,与黑石似有渊源。此世界存在一个(或多个)史前高级文明,已湮灭或离去,留下自动化的遗迹和谜题。我们(现代我和原始部落)如同闯入巨人废弃花园的虫蚁,无意中触发了某些沉寂的机制。福兮?祸兮?
眼下生存危机压倒一切探索欲望。但若真能寻得一丝那些失落文明的技术或知识残片,或许能极大改变生存概率。然而,风险极高,如履薄冰。我必须谨慎权衡。
内部统计与管理系统初见雏形,小雀、石耳可塑之才。文明火种,或可传承。然寒冬漫漫,变数仍多。且行且看。”
她放下石板,揉了揉冻得发僵的手指。望向聚居点。火塘的光映照着人们沉默的脸,孩子们蜷缩在母亲怀里,猎手们低声交谈,水纹老妪在检查伤员的绷带。
灰烬之下的秘密依然冰冷,冰隙深处的命运依然未知。但在这里,在这道地裂形成的庇护所里,生命仍在以最顽强、最原始的方式,延续着。
而她自己,这个来自异世的记录者与参与者,将继续在这厚厚的灰烬与薄薄的生存希望之间,寻找一条可能存在的、通往明天的狭窄路径。
细雪无声,落入裂谷,覆盖了昨夜的足迹,也暂时掩埋了地下的谜团与悲伤。
但苏棠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被惊动,就再也无法回归彻底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