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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自撰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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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察录·其十二》
大雪。未雪,寒风如刀,万物萧瑟。
白骨笔、异香墨、绯红笺“赐下”已七日。安鲤腕间“余烬”人偶的红线末端,染上了暗色的墨渍。
楚怀珩立在验尸房檐下,看天色铅灰如铁。指尖摩挲着一块从冻土层中挖出的千年阴沉木碎片,木质坚硬如石,纹理扭曲如凝固的火焰,触手寒彻骨髓。是前日一桩盗墓案证物之一,楚怀珩留了一片。这东西生于地底,不见天日,却承载着树木生前的最后姿态,如同在黑暗中永恒挣扎的标本。
楚怀珩将阴沉木碎片放入怀中,转身走向书斋。
戌时。风啸更厉,星月俱隐。
楚怀珩推门而入时,室内的景象让楚怀珩脚步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满室弥漫着那股异香墨甜腻又微苦的气息,混合着一种……纸灰的味道。
书案上,堆积如山的绯红薛涛笺几乎要将案面淹没。有的写满字迹,有的只写了半页,有的被揉皱又展平,边缘焦黑卷曲——是烛火烧灼的痕迹。案角那支白骨笔的银毫已有些散乱,笔杆上沾着干涸的墨渍和疑似……血迹的暗褐色斑点。天青瓷瓶里的墨,下去了大半。
而安鲤,蜷缩在书案后的椅子里,身上胡乱裹着那件灰鼠皮氅衣,墨发凌乱披散,左手腕上的桃木人偶随着安鲤细微的颤抖而晃动。安鲤的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点惨白的额头和散落的发丝。肩背单薄得几乎看不出起伏,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某种更深层的衰竭。
楚怀珩走近,目光扫过最上面几张摊开的绯红笺纸。
字迹已不再工整。时而狂乱如癫,时而断续如喘息。内容不再是冰冷的索引或理性的诘问,而是……
“圣安三年,春。心口第一次疼。像有只手在里面攥,喘不过气。娘亲哭了,爹爹请了郎中。药很苦,喝了会吐。他们说不能跑,不能跳,不能激动。窗外桃花开得很好,我只能看。”
“圣安四年,冬。开始写第一个故事。躲在被窝里,点一盏小灯。手指冻僵了,心里却热。写一个小书生遇见狐仙,狐仙对他很好,给他暖手,陪他说话。写完了,偷偷藏起来,谁也没给看。”
“圣安五年,秋。偷偷把故事誊抄了,送到书铺。掌柜说写得‘细腻’,但‘不合时宜’。还是收了,给了几十文钱。第一次用自己的字换到钱,买了一包糖炒栗子,坐在河边吃了很久。栗子很甜,风有点冷,心口闷闷的,但很高兴。”
“圣安六年,夏。‘安鲤’这个名字,渐渐有人知道了。有人写信来,说喜欢我的故事,说看了心里难受,又舍不得放下。我开始写更多。写爱而不得,写生死相隔,写那些藏在阴影里的、说不出口的渴望。心疾发作的次数多了,但我停不下来。好像……只有写的时候,我才感觉自己是活着的。”
“圣安六年,秋。遇见楚仵作。”
写到这里,笔迹猛地一顿,纸张被笔尖戳破一个小洞。墨迹洇开,像一滴黑色的血。
接下来的字迹变得扭曲、断续、几乎难以辨认:
“他很高……影子很长……手很冷……香囊……血……骨头……疼……逃不掉……不想逃了……余烬……余烬……余烬……”
“余烬”二字被反复书写,一遍又一遍,铺满了大半张纸。笔划越来越重,越来越乱,最后几乎成了无意识的涂鸦,将之前那些关于“安鲤”的脆弱记忆彻底覆盖、吞噬。
而在这些疯狂的“余烬”字迹之间,夹杂着一些破碎的句子:
“安鲤……是谁?”
“写故事的人……死了吗?”
“为什么……要记得桃花……糖炒栗子……那些信……”
“忘掉……都忘掉……烧掉……”
楚怀珩伸手,轻轻拨开安鲤臂弯上散落的发丝。
安鲤猛地一颤,缓缓抬起头。
那双眼睛——楚怀珩的心沉了沉。
不再是空洞,不再是麻木,甚至不是痛苦。那是一种彻底燃烧后的灰白。瞳孔涣散失焦,眼白布满血丝,眼底的鸦青浓重得如同淤伤。泪水已经流干了,只剩下一片干涸的、布满细碎血丝的荒漠。嘴唇干裂起皮,嘴角残留着一点暗色的血痂——是咬破的。
安鲤看着楚怀珩,眼神茫然,像是在辨认一个极其遥远、极其模糊的影子。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有气流的嘶嘶声。
楚怀珩伸出手,指尖触到安鲤冰凉的脸颊。
安鲤瑟缩了一下,却没有躲开。那双灰白的眼睛,极其缓慢地,随着楚怀珩指尖的移动而移动。
“写完了?”楚怀珩问,声音比往常更低沉。
安鲤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极其艰难地,点了点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楚怀珩的目光扫过那堆积如山的绯红笺纸。然后,楚怀珩拿起最上面那几张——记录了“安鲤”生平最后片段的那些。
楚怀珩就着油灯,一页页翻看。
从心疾初发,到偷偷写作,到第一次换到糖炒栗子的微末喜悦,到“安鲤”这个名字被人知晓的短暂光亮……最后,到那个秋天,到“遇见楚仵作”。
然后,是崩溃,是涂鸦,是“余烬”的疯狂重复,是那些绝望的诘问和自我否定。
这是一场文字的凌迟。安鲤用楚怀珩赐予的、象征死亡与禁锢的工具,亲手将“安鲤”这个存在,从最初的记忆开始,一点一点,解剖、摊开、审视,最后……宣告其“死亡”。
笔迹从最初的回忆性平静,到遇见楚怀珩后的骤变,再到彻底的狂乱与自我湮灭,清晰地勾勒出精神崩解的轨迹。
楚怀珩看完,将纸页放回原处。然后,楚怀珩从怀中取出那枚阴沉木碎片,轻轻放在了那叠绯红笺纸的最上方。
黝黑扭曲的木片,压在鲜艳刺目的绯红之上,如同一个沉重的、不详的句点。
“这就是‘安鲤’的‘病历’?”楚怀珩问。
安鲤的身体又颤了一下,灰白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像是余烬最后一点火星的明灭。安鲤极其缓慢地,再次点了点头。
“诊断结果是什么?”楚怀珩追问,声音平静无波。
安鲤的嘴唇哆嗦着,许久,才用气声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病因?”
安鲤的眼睛死死盯着楚怀珩,那灰白的眼底,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恐惧、痛苦、茫然、绝望,还有一丝……诡异的、扭曲的归属感。
“……遇……见……你……”
三个字,用尽了所有力气。
说完,安鲤像是被抽空了最后一丝支撑,整个人向前瘫软下去。楚怀珩伸手扶住,安鲤便顺势将额头抵在了楚怀珩的手臂上。身体冰冷,颤抖不止,呼吸微弱而混乱。
楚怀珩能感觉到,那单薄胸腔下,心跳杂乱而无力,如同风中残烛。
楚怀珩没有推开安鲤。另一只手抬起,轻轻落在安鲤的后颈,指尖能触到冰凉的皮肤和凸起的颈椎骨节。
“所以,‘安鲤’死了。”楚怀珩陈述,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清晰得像冰裂。
安鲤抵在楚怀珩臂上的额头,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
“那现在,在我面前的,”楚怀珩的手指缓缓收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是谁?”
安鲤的身体僵住。颤抖停了。呼吸屏住了。
长久的沉默。只有窗外风声凄厉。
然后,安鲤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那双灰白的眼睛,望向楚怀珩,里面是彻骨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献祭的……认领。
“……是……余烬……”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是……你的……余烬……”
楚怀珩看着安鲤的眼睛。在那片燃烧殆尽的灰白里,楚怀珩看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彻底的、绝望的、却也彻底归属于楚怀珩的“新生”。
“很好。”楚怀珩说。
楚怀珩松开手,转而拿起了案头那支白骨笔。笔杆上那点暗褐色的斑点,在灯光下格外刺目。
楚怀珩将笔递到安鲤面前。
“用它,”楚怀珩命令,“在最后一张纸上,写一句话。”
安鲤颤抖着接过笔。手指冰凉,几乎握不住。
楚怀珩铺开最后一张空白的绯红薛涛笺。
“写:‘安鲤,卒于圣安六年冬。死因:成为余烬。’”
安鲤的手抖得厉害,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墨汁滴落,在绯红纸面上晕开一点污迹。
安鲤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点微光也熄灭了。只剩下全然的死寂。
然后,安鲤落笔。
字迹歪斜,颤抖,却一笔一划,极其用力,几乎要划破纸张。
“安鲤,卒于圣安六年冬。死因:成为余烬。”
写完最后一个字,安鲤的手一松,白骨笔再次掉落,在纸上滚出一道长长的、歪斜的墨痕,最终停在那个“烬”字上,像一道黑色的墓碑。
安鲤看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安鲤缓缓抬起左手,腕间的桃木人偶轻轻晃动。安鲤用右手,极其珍重地,握住了那枚人偶,握得很紧,很紧。
仿佛那是“安鲤”的墓碑,也是“余烬”的出生证明。
楚怀珩拿起那张写着“讣告”的绯红笺纸,看了看,然后,将那张阴沉木碎片,压在了纸的中央。
“这个,留给你。”楚怀珩说,“阴沉木。生于黑暗,死于地底,万年不腐。像你现在的状态。”
楚怀珩顿了顿,看着安鲤死寂的侧脸。
“从今往后,你就是‘余烬’。是我从‘安鲤’的灰烬里,扒出来的、属于我的东西。”
“你的存在,你的呼吸,你的心跳,你的一切——都只为证明一件事:你属于我。无论以‘安鲤’的形式,还是以‘余烬’的形式。”
“明白了吗?”
安鲤缓缓转过头,看向楚怀珩。那双灰白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绝对的、冰冷的、驯顺的……空白。
安鲤点了点头。
幅度很小,但很确定。
楚怀珩不再多言,转身走向门口。
走到门边时,楚怀珩回头,最后看了一眼。
安鲤依旧坐在椅中,左手握着腕间的桃木人偶,右手边是堆积如山的绯红“病历”,面前摊着那张写着“讣告”、压着阴沉木碎片的纸。油灯将安鲤的影子投在身后的墙上,拉得很长,很淡,仿佛随时会消散。
楚怀珩推门而出,步入寒风。
门内,那盏油灯,在满室异香与纸灰的气味中,静静燃烧。
《观察录·其十二》补记:
子时。风住,寒意透骨。
目标已完成对“旧我”(安鲤)的系统性精神解剖与死亡宣告。自我认知彻底重构,“余烬”身份完成最终认领。
其精神呈现出“燃烧殆尽”后的绝对空白与驯顺,依赖与归属感已达顶峰。
“阴沉木”意象与其当前状态契合:生于黑暗(旧我之死),形态凝固(精神空白),永恒不腐(被永久持有)。
“安鲤”已死,“余烬”诞生。此即为驯服之终章,亦为全新掌控阶段之开端。
下一步:巩固“余烬”状态,观察其在绝对空白下的行为模式,并逐步赋予其作为“藏品”的“日常功能”。
冬已深,余烬冷。然,冷烬之下,再无星火可复燃。
楚怀珩合上记录,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安鲤后颈冰凉的触感,和那灰白眼眸中绝对的死寂。
讣文已自撰,墓碑已自立。
从今往后,这世上再无会写糖炒栗子与桃花故事的安鲤。
只有一枚名为“余烬”的、永恒的、属于楚怀珩的藏品。
在冰冷的黑暗中,凝固,沉寂,永不腐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