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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绯色医案 ...

  •   《观察录·其十一》
      小雪。未见雪,阴霾终日,寒气砭骨。
      “砭石探查”已过七日。安鲤腕系人偶,静如沉疴。
      楚怀珩立于衙署后园枯荷塘边,指尖捻着一小块从塘底挖出的浮石。石质极轻,布满气泡孔洞,是火山熔岩冷却后的遗骸,曾炽烈沸腾,如今只余空洞与冰冷的轻。用细绳穿过最大孔洞悬于眼前,任其在寒风中微旋,如同一个微缩的、沉默的蜂巢,或是一颗被掏空的心脏。
      七日,足够让剧烈的痛楚沉淀为记忆的淤痕,也让麻木重新覆盖意识的表面。但楚怀珩知道,淤痕之下,必有暗流。那场“探查”留下的i,不止是宣纸上的印迹,更是将安鲤身体与精神最脆弱的“反应模式”彻底暴露并记录在案。安鲤此刻的“安静”,或许并非真正的沉寂,而是痛楚记忆与“器物”本能相互撕扯后,暂时达成的、脆弱的平衡。
      楚怀珩需要打破这种平衡。但不是用疼痛,而是用另一种更微妙、更侵蚀性的方式——空虚,以及由空虚催生的、对“填充物”的病态渴求。
      楚怀珩要让安鲤自己,主动向楚怀珩索求“定义”,索求“存在感”,哪怕那定义是枷锁,存在感源于痛苦。
      楚怀珩需要的“道具”,必须看似无害,甚至带着某种“赐予”的意味,却能精准地刺中安鲤此刻最隐秘的匮乏。
      楚怀珩回到验尸房,从樟木柜中取出一个狭长的乌木匣。匣子本身光滑沉实,带着岁月摩挲出的幽光。打开,里面衬着暗红色的丝绒。丝绒之上,并排摆放着三支笔。
      第一支,是常见的紫毫,笔杆为普通竹管,笔锋完好,但毫毛色泽暗淡,显然是使用过度的旧笔,透着一种力竭的疲惫。
      第二支,是未曾使用过的狼毫小楷,笔杆是温润的青玉,笔锋尖锐饱满,蕴藏着未曾释放的书写潜力,却冷冰冰地躺在那里,无人问津。
      第三支,最为特殊。笔杆是白骨磨制,色泽惨白,触手冰凉,带着死亡固有的质感。笔头则是一簇银白色的奇异毫毛,并非寻常兽毛,而是一种西域贡品——雪貂尾尖最柔韧的银毫,极为稀有,书写流利,墨色乌亮,且能长久保持弹性。这支笔,是楚怀珩多年前从一桩牵扯异域贡品的无头公案中留下的“无关证物”。
      三支笔,代表三种状态:疲惫的旧我,闲置的潜能,以及……以死亡为杆、以珍稀为毫的、诡异而华丽的“非人”工具。
      楚怀珩将乌木匣盖上。又取来一个天青色的小瓷瓶,瓶身素净无纹。瓶中是用多种安神药材与极少量的曼陀罗花粉精心调配的药墨。研磨后书写,字迹与普通墨无异,但会散发出极淡的、令人心神宁贴却又隐约渴望的香气,长期接触,有助于加深对书写行为本身(乃至执笔之人)的依赖。
      最后,楚怀珩裁了一小叠最上等的薛涛笺。纸色绯红,质地柔韧细腻,边缘印着银线暗纹。这种笺纸,通常用于风雅酬唱或私密情思,鲜艳的颜色与精致的纹路,本身就像一种温柔的诱惑,邀请着最私密、最细腻的倾诉。
      楚怀珩将乌木匣、天青瓷瓶、绯红笺纸,一并放入一个素雅的锦袋中。
      戌时。天色如墨染,无星无月。
      楚怀珩再次来到书斋。叩门声刚落,门便从内打开,速度比以往快了些,仿佛安鲤早已等在门后。
      安鲤站在门内阴影里,依旧穿着那身素衣,墨发用一根普通的木簪草草绾起,几缕碎发散落颈侧。脸色比七日前略有些许人色,但眼底的鸦青与空洞依旧。安鲤看到楚怀珩,视线先落在楚怀珩手中的锦袋上,然后迅速垂下,侧身让开。
      楚怀珩步入室内,反手关门。空气中那股冷香似乎淡了些,但多了一种沉闷的、类似药材久置的微苦气息。书案整洁依旧,只是砚台干涸,笔洗空着。安鲤腕上的桃木人偶静静垂着。
      楚怀珩将锦袋放在书案上,解开系绳。
      安鲤没有靠近,只是站在几步之外,静静地看着楚怀珩的动作。眼神里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对“指令”或“变化”的警觉。
      楚怀珩首先拿出那一小叠绯红的薛涛笺。鲜艳的红色在昏黄油灯下,像一小团沉默燃烧的火,又像一抹凝结的血痕,与室内素淡清冷的环境格格不入。
      “纸。”楚怀珩只说了一个字,将笺纸推至案头中央。
      安鲤的目光被那抹红色吸引,瞳孔微微放大。薛涛笺的精致与私密属性,似乎触动了他某些属于“安鲤”时代的、早已尘封的记忆残片。安鲤眼中掠过一丝极快的、茫然的波动,随即又恢复了空洞。
      然后,楚怀珩拿出了那个天青色的小瓷瓶,拔开塞子。一股极其清淡、混合了药草甘苦与一丝奇异甜腻的香气,幽幽散开,迅速压过了室内原有的沉闷药味。
      “墨。”楚怀珩将瓷瓶放在绯红笺纸旁边。
      安鲤鼻翼微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似乎在辨认这陌生的香气。那香气似乎带着某种安抚的力量,让安鲤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分,但眼底的警觉并未完全散去。
      最后,楚怀珩打开了那个乌木匣。
      暗红丝绒衬垫上,三支笔静静躺着。紫毫旧笔的疲惫,青玉狼毫的冷冽闲置,以及那支白骨银毫笔的诡异华美,在油灯光下呈现出截然不同的质感与意味。
      楚怀珩的手指,悬在三支笔的上方,缓缓移动,最终,落在了那支白骨银毫笔上。
      楚怀珩将其取出。
      惨白的骨制笔杆在灯光下泛着瘆人的光,银白色的毫毛细密柔亮,尖端凝聚着一丝冷锐。
      楚怀珩将这支笔,轻轻放在了那叠绯红笺纸与天青瓷瓶之间。
      白骨,银毫,绯红笺,异香墨。
      一组充满强烈对比与暗示的“书写工具”。死亡与华丽,冰冷与诱惑,私密与诡异,浑然一体。
      楚怀珩做完这一切,后退一步,双手拢入袖中,静立不语。没有指令,没有解释,只是将选择权,以一种极具压迫感的方式,“赐予”了安鲤。
      安鲤站在原地,目光在三样物品之间缓缓移动:刺目的绯红纸,散发异香的墨瓶,以及那支令人不寒而栗的白骨银毫笔。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油灯火苗静静燃烧,偶尔“噼啪”轻响。
      安鲤的呼吸,渐渐变得有些不稳。胸口微微起伏,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又松开。那空洞的眼神深处,开始有细微的涟漪泛起,那是困惑,是挣扎,是某种被眼前之物勾起的、深埋的渴望与恐惧。
      安鲤在抗拒。抗拒这鲜艳的纸,这奇香的墨,尤其是这支白骨为杆的笔。这太像一种仪式,一种将安鲤推向某个不可知深渊的献祭准备。
      但安鲤也在被吸引。那绯红笺纸仿佛在邀请最隐秘的倾诉,那异香墨气似在安抚安鲤紧绷的神经,而那支白骨银毫笔……虽然诡异,却散发着一种致命的、属于“非凡”与“被赋予”的吸引力。使用它,是否意味着……安鲤配得上某种“特殊”的对待?哪怕那特殊,是更深沉的禁锢。
      安鲤的目光,最终死死锁在了那支白骨银毫笔上。惨白的笔杆仿佛在无声诉说关于死亡与转化的秘密,银亮的毫尖又闪烁着书写与表达的诱惑。
      安鲤挣扎着。楚怀珩能看到安鲤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嘴唇抿得发白,身体微微颤抖。
      终于,安鲤极其缓慢地、如同背负千斤重担,向前挪了一步。又一步。
      安鲤走到书案前,伸出苍白瘦削、微微颤抖的手,指尖悬在那支白骨笔的上方,停顿良久。
      然后,安鲤猛地一咬牙,抓住了笔杆。
      入手是预料之中的冰凉坚硬,骨质的触感顺着指尖直抵心扉,带来一阵战栗。但安鲤没有松开,反而握得更紧,指节泛白。
      安鲤拿起笔,又用另一只手,拿起了那个天青瓷瓶。安鲤走到一旁早已备好清水的笔洗边,倒入少许异香墨粉,缓缓研磨。墨粉溶化,散发出更浓郁的、令人心神摇曳的香气。
      安鲤蘸墨,银毫吸饱了暗香浮动的墨汁。
      安鲤铺开一张绯红薛涛笺。鲜艳的红色衬着安鲤毫无血色的手和惨白的骨笔,对比强烈到近乎刺目。
      安鲤悬腕,笔尖停在纸面上方。墨汁将滴未滴。
      安鲤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那香气仿佛带着魔力,让安鲤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了一丝。
      然后,安鲤落笔。
      不再是涂抹,不再是梦呓般的碎片。
      而是一种极其工整、甚至称得上秀丽的字体,带着一种刻意的小心翼翼,却又隐隐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决绝。
      安鲤写下的,不是故事,不是“余烬”的感言,甚至不是任何有明确意义的句子。
      而是一个名单。
      或者说,一个索引。
      “砭石圆:温,滑,重压,圈行,心跳滞点三处。
      砭石扁:钝,沉,按穴痛(巨阙剧),肌痉,回声空。
      砭石锥:尖,锐,刺(左锁下),痛呼,肤赤。
      冰膏:寒,灼,麻,痛交叠,汗出,神涣。
      宣纸:冷,湿,皱,抓痕,汗渍,淡迹(疑血?)。
      结论:郁结深,痛楚星火,反应本能,未反抗,依赖固。”
      安鲤默写下的,正是楚怀珩那夜在宣纸边缘留下的“诊断”摘要!字句几乎分毫不差,格式工整如医案记录。
      写罢,安鲤停顿片刻。墨迹在绯红笺纸上迅速干涸,变成沉黯的黑色。
      然后,安鲤在下方另起一行,继续书写。这一次,笔迹开始出现细微的颤抖,不再是机械的复述:
      “ 圆石之温,何似初遇时指尖?扁石之痛,可抵心疾绞索?锥刺之锐,较之言语利刃孰锋?冰膏寒灼,岂非如今日夜体感?”
      “ 纸录汗渍,犹胜墨写春秋。诊断字句,已成颅内回音。”
      “ 此身已成活‘医案’,痛楚皆为‘症候’,反应尽属‘体征’。书写者谁?受书者谁?笔为骨,墨为药,纸如肤。书于此绯色之上,可是为了……看起来,像还活着?”**
      最后一句,笔迹陡然凌乱,“活着”二字几乎力透纸背,墨迹洇开一小团。
      安鲤写完了,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手臂垂下,白骨笔“嗒”一声轻响,掉落在绯红笺纸上,滚了几滚,银毫在纸上拖出一道歪斜的墨痕。
      安鲤撑着桌沿,低头剧烈喘息,肩膀耸动。
      楚怀珩走上前,拿起那张写满字的绯红笺纸。
      字迹工整与凌乱并存,理性记录与痛苦诘问交织。安鲤不仅复述了楚怀珩的“诊断”,更对其进行了内化与反思,将其与自身的记忆、感受、存在状态强行关联,甚至发出了对“书写”行为本身意义的绝望质疑。
      安鲤在用楚怀珩给的“工具”,书写安鲤被楚怀珩“诊断”的体验,并以此反诘自身存在的真实性。
      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共鸣”,是“器物”逻辑与“余烬”痛苦在“被记录”这一共同主题下的扭曲融合。安鲤在主动将自己嵌入楚怀珩设定的观察体系,甚至试图用自己的方式,“理解”并“演绎”这个体系。
      楚怀珩将笺纸放下,目光落在那支跌落的骨笔上。
      “笔,用着如何?”楚怀珩问,声音平静无波。
      安鲤缓缓抬起头,眼神涣散,额发被汗水粘在脸颊。安鲤看着那支笔,嘴唇翕动,半晌,才发出沙哑的声音:“……冷。滑。像……握着自己的……”
      安鲤没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像握着自己某根被抽离的、冰冷的骨头。
      “墨呢?”
      “……香。苦。像……药。又像……蛊。”安鲤眼神迷茫,似乎在努力分辨那复杂气味带来的感受。
      “纸?”
      安鲤看向那张鲜艳的绯红笺纸,上面是安鲤工整又凌乱的字迹,以及骨笔拖出的那道歪斜墨痕。
      “……像伤口。”安鲤喃喃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很红……很细……看起来……很痛,又好像……不那么痛了。”
      因为所有的痛,都已变成了纸上的字。变成了可以被观看、被分析、被定义的“记录”。
      楚怀珩点了点头,似乎对安鲤的“反馈”感到满意。
      “笔、墨、纸,留给你。”楚怀珩宣告,“用它们,继续写。写你的‘医案’,写你的‘症候’,写你对‘被记录’的一切感受。”
      “七日后,”楚怀珩顿了顿,补充道,“我要看到‘安鲤’的完整‘病历’。从出生,到心疾,到写作,到……遇见我之前。用你的方式,‘诊断’他。”
      这是一个更残酷的指令。要安鲤回溯“安鲤”的一生,用这套代表“非人”与“被观察”的工具,去“诊断”那个已然“无效”的旧我。无异于一场自我的精神解剖与死后验尸。
      安鲤身体晃了晃,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眼神中的空洞被巨大的惊惧和茫然充斥。但安鲤没有出声反对,只是死死咬住了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
      楚怀珩不再多言,转身走向门口。
      手搭上门闩时,楚怀珩回头,最后看了一眼。
      安鲤依旧站在书案前,低着头,目光死死盯着那支白骨笔和绯红笺纸,仿佛那里藏着足以吞噬安鲤全部魂魄的深渊。腕间的桃木人偶,无风自动,轻轻摇晃。
      楚怀珩推门而出,步入浓稠的寒夜。
      门内,油灯将安鲤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细长,扭曲,仿佛一个正在被无形之物缓缓吞噬的剪影。
      《观察录·其十一》补记:
      亥时。阴霾不散,寒气透骨。
      “书写工具”刺激见效。目标表现出对“被记录”状态的深度内化与主动演绎。理性归纳(复述诊断)与感性诘问(关联自身、质疑存在)并存,显示其精神结构在压力下出现复杂分化。
      获得其首次主动完成的、具有自我指涉意义的“文本”(诊断复述与诘问)。此文本兼具‘器物’的条理与‘余烬’的痛苦,是观察其内在矛盾的珍贵样本。
      新指令(撰写“安鲤”病历)旨在迫使其进行系统的自我回溯与‘他者化’审视,将进一步撕裂其残存的自我同一性。
      白骨笔、异香墨、绯红笺的组合,将持续施加感官与心理暗示,强化其‘书写即被铭刻/诊断’的认知。
      寒冬深重,且看这具‘活医案’,如何为自己开具那份注定绝望的‘死亡证明’。
      楚怀珩放下笔,指尖无意识捻动那枚浮石。石体轻飘,孔洞密布,寒风穿过,发出极微弱的、呜咽般的哨音。
      空虚已种下,对“填充”的饥渴已被勾起。接下来,便是看安鲤如何用楚怀珩赐予的“工具”,一点一点,将自己的过去、现在与未来,雕刻成一件符合楚怀珩心意的、布满痛苦纹路的“标本”。
      这过程,比直接的折磨,更缓慢,也更彻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绯色医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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