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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夜雨探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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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敲窗,验尸房内烛火摇曳。楚怀珩执笔的身影投在挂满冰冷器具的墙上,墨迹在纸笺上洇开,如同心底盘踞的、无声滋长的藤蔓。
《观察录·其三》
子时三刻。雨。
他已三日未至。
笔尖顿了顿,在纸上留下一个浓重的墨点。楚怀珩抬眼,目光扫过空荡荡的门廊。没有那个熟悉又单薄的身影,没有刻意放轻却总能被捕捉的脚步声,没有那股淡淡的、混着墨香与皂角清气的气息。
空气中只剩陈腐的血气与防腐药水的味道,乏味得令人烦躁。
楚怀珩知道安鲤在躲。那日香囊落入袖中时,安鲤眼中骤然的慌乱与无措,楚怀珩看得清晰。像只被猛兽盯上、慌不择路逃回巢穴的幼兔,瑟瑟发抖地舔舐伤口,试图用沉默构筑壁垒。
可笑。
楚怀珩放下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个已经沾染了体温的旧香囊。粗粝的布料,简单的纹样,内里干硬的草药碎末隔着布料硌着指腹。属于安鲤的气息正一日日淡去,逐渐被楚怀珩的味道覆盖。这过程隐秘而缓慢,却让楚怀珩产生一种近乎施虐的快意。
楚怀珩需要更多。不止是这点微不足道的贴身之物。
起身,踱至长桌旁。白布之下并非新尸,而是楚怀珩刻意留下的、一具死于情杀的男伶尸身。伤口位置、姿态,甚至脸上凝固的惊惧与不甘,都经过楚怀珩仔细的“调整”。这是一份为安鲤准备的、无声的“教案”。
楚怀珩等待安鲤来“查阅”。
但安鲤没有来。
焦躁像细小的虫蚁,开始啃噬楚怀珩引以为傲的冷静。占有欲在空寂的雨夜里膨胀,扭曲成更深的控制欲。楚怀珩想知道安鲤此刻在做什么。是伏在案前,对着空白纸笺发呆?还是因心疾蜷缩在榻上,脸色苍白地喘息?抑或……在回忆那日验尸房里,那个吻,那些触碰……
烛火“噼啪”爆开一朵灯花。
楚怀珩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空气中似乎又浮起那日安鲤含泪的眼,潮湿的呼吸,以及挣扎时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喉结滚动。
不能等了。
子正,雨骤。
楚怀珩推开验尸房沉重的木门,走入瓢泼雨幕。未撑伞,任由冰凉的雨水瞬间浸透衣袍,贴在皮肤上,带来战栗般的清醒。黑夜与大雨是最好的掩护,也是楚怀珩习惯的底色。
穿过两条寂静的巷子,那座二层小书斋的轮廓在雨帘中模糊可见。楼上一点昏黄烛光,在漆黑雨夜中犹如孤岛。
楚怀珩避开正门,绕到屋后。墙面湿滑,青苔暗生。对楚怀珩而言,攀上二楼那扇未栓紧的支摘窗,并不比解剖一具尸体更难。动作迅捷无声,像暗夜中捕食的兽。
窗棂被轻轻推开一隙,混合着墨香、淡淡药味,以及一丝独属于安鲤的干净体息的味道,扑面而来。楚怀珩停在窗外阴影里,目光如刃,剖开室内景象。
安鲤果然在。
伏在临窗的书案上,似是睡着了。单薄的肩胛骨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墨发散落了一缕在颊边。侧脸在烛光下显得异常苍白脆弱,眼下一片淡淡青影。案头散乱着写满字的纸笺,砚台里的墨早已干涸。
看起来,安鲤睡得并不安稳。
楚怀珩的视线落在安鲤微微蹙起的眉心上,又滑向松垮衣襟下露出一截的、白皙脆弱的脖颈。心跳在雨声中显得异常沉重。
悄无声息地翻入室内,落地时连滴水声都未曾惊起。楚怀珩站在安鲤身后,阴影顷刻间将安鲤笼罩。雨声被隔绝在窗外,室内只剩安鲤清浅而不稳的呼吸,以及烛火细微的“哔剥”声。
楚怀珩俯身,靠近。先嗅到的,是安鲤发间残留的皂角清气,混合着墨的微苦。然后,目光掠过安鲤颤动的眼睫,落在微张的、缺乏血色的唇瓣上。那日被碾磨亲吻的红肿早已消退,恢复成一种近乎透明的淡粉。
案头摊开的纸笺,字迹凌乱。楚怀珩扫了一眼。
“……他指尖冰凉,似毒蛇吐信,缠绕而上。恐惧扼住咽喉,却另有颤栗从骨髓深处滋生……”
“……逃无可逃,避无可避。阴影如网,而他便是那织网的人,亦是网中唯一的……” 字句至此中断,留下一个晕开的墨点。
写的,是楚怀珩。
或者说,是安鲤想象中的楚怀珩。恐惧与颤栗交织,阴影与网罗并存。字里行间,是楚怀珩的烙印。
一抹极淡的、近乎扭曲的满意弧度,在楚怀珩唇角稍纵即逝。很好。安鲤仍在“创作”,仍困在楚怀珩给予的灵感与梦魇里。这比单纯的身体触碰,更让楚怀珩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占有。
楚怀珩的目光再次落回安鲤脸上。睡梦中,安鲤似乎感受到迫近的压迫感,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呓语。
鬼使神差地,楚怀珩伸出手指,极轻地碰了碰安鲤的睫毛。那湿润的睫羽猛地一颤。
安鲤醒了。
或者说,是被一种源自本能的、对危险的感知惊醒了。
安鲤倏地睁眼,瞳孔在最初的迷茫后,骤然收缩,映出楚怀珩近在咫尺的、被烛光勾勒得半明半暗的脸庞。惊恐如同冰水,瞬间浸透全身。
“你……” 声音卡在喉咙里,破碎不成调。安鲤想后退,脊背却早已抵上坚硬的椅背,无处可逃。脸色在烛光下白得近乎透明,胸口开始急促起伏。
楚怀珩直起身,但并未退开,反而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安鲤这副惊弓之鸟的模样。雨水从额发滴落,沿着下颌线条滑下,砸在安鲤摊开的纸笺上,洇湿了“阴影”二字。
“三日。”楚怀珩开口,声音因雨夜跋涉而带着一丝沙哑,更添阴郁。“安先生似乎忘了,你的‘抵押品’还在我处。”
楚怀珩的手探入袖中,取出那个香囊,在安鲤眼前缓缓晃动。粗朴的香囊,此刻却像最有力的锁链,拴着安鲤的心神。
安鲤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香囊,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恐惧之外,还有更深的东西在翻涌——被窥破秘密的羞耻,创作被正主审视的惶惑,以及……那日验尸房里,被强行点燃后又强行压抑的、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悸动。
楚怀珩将安鲤所有的反应尽收眼底。那闪烁的眼神,微颤的指尖,以及急促到令人担心的呼吸频率。
“心又疼了?”楚怀珩问,语气听不出关切,更像是在确认某种实验反应。楚怀珩再次上前一步,膝盖抵进安鲤并拢的双腿与椅背之间,将安鲤彻底困在这方寸之地。带着湿冷潮气的身躯,带来强大的压迫感。
楚怀珩伸出手,不是去拿案头可能存在的药瓶,而是直接覆上安鲤左胸心口的位置。隔着一层单薄的中衣,楚怀珩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下面疯狂失控的心跳,以及胸腔不正常的震颤。
掌心下的温度偏高,是心疾发作前的征兆。
安鲤浑身剧震,下意识想挥开楚怀珩的手,却被楚怀珩轻易钳住手腕,反扣在椅背上。力道不重,却足以让安鲤动弹不得。
“别动。”楚怀珩命令道,另一只手仍稳稳压在安鲤心口,甚至恶意地施加了一点压力。“我在帮你感受……真实的‘心悸’是什么样子。比你笔下那些苍白描写,要生动得多,不是么?”
安鲤的呼吸愈发困难,眼中漫上生理性的泪水和深切的恐惧,还有一丝被楚怀珩残忍点破的、属于创作者的狼狈。
楚怀珩低下头,靠近安鲤耳边,压低的嗓音混合着雨夜的湿气,钻进安鲤耳蜗:
“躲我?” 短促的轻笑,冰冷刺骨。“你能躲到哪里去?你的字里行间全是我,你的梦魇里全是我,就连你这颗不听话的心脏……”
覆在安鲤心口的手掌微微收拢,感受那致命的搏动。
“……现在,也跳着对我的恐惧。”
楚怀珩终于撤开手,在安鲤瘫软下去之前,将一直握在掌心的那粒褐色药丸,塞进安鲤微张的唇间。
“含着。” 不容置疑。
苦涩的药味在安鲤口中化开,混合着唾液,被迫吞咽了一部分。清凉的药力顺着喉咙下滑,开始缓慢抚平那狂乱的心跳。
楚怀珩松开钳制安鲤手腕的手,改为捏住安鲤下颌,迫使他抬头看着自己。烛光下,安鲤脸色依旧苍白,唇上沾着一点水光,眼睫湿漉,模样狼狈又可怜,却奇异地……让楚怀珩的那根躁动的更加嚣张。
但楚怀珩今日不打算继续。过犹不及。
楚怀珩拭去安鲤唇边那点湿润,动作慢条斯理,带着狎昵的意味。
“香囊,暂时还不能还你。” 楚怀珩将香囊收回袖中,目光扫过案头那些写满楚怀珩影子的纸笺。“等你把这份‘生动’的感受,真正融进你的新章里……”
楚怀珩顿了顿,视线落回安鲤惊惶未定的眼眸深处,一字一句,如同烙印:
“写得好,我带你去看那具‘情杀’的尸身,给你更‘鲜活’的素材。”
“写得不好……” 楚怀珩凑近,鼻尖几乎相触,气息交缠,“我就让你亲身体验,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创作瓶颈。”
说完,楚怀珩直起身,不再看安鲤,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走向窗口。
翻出窗外前,楚怀珩回头,最后瞥了一眼屋内。
安鲤仍僵在椅中,怔怔望着楚怀珩的方向,眼神空洞又混乱,仿佛整个灵魂都被刚才短暂的接触抽离、重塑。烛火在安鲤失焦的瞳孔里跳动,像风中残烛。
楚怀珩无声地勾了勾嘴角,没入窗外无边的雨夜。
雨声吞没了所有痕迹。只有案头湿漉的“阴影”二字,和安鲤口中残余的苦涩药味,证明楚怀珩来过。
《观察录·其三》补记:
丑初。雨未歇。
已“探视”目标。状态:惊惧,抗拒,然创作核心已渗透,本能反应已记录。
下次“授课”主题:何为真正的“掌控”。
香囊,仍在我袖中。
笔尖停顿,楚怀珩再次望向窗外漆黑的、雨幕笼罩的巷子,仿佛能穿透夜色,看到那盏孤灯下颤抖的身影。
耐心是猎手的美德。而楚怀珩有的是时间,慢慢将安鲤的一切,从身到心,从现实到幻想,彻底解剖、占有、打上独属于楚仵作的烙印。
这场始于验尸房的“创作”,远未到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