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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白骨为签 ...

  •   《观察录·其四》
      亥时,无风,月隐。
      他来了。
      笔尖悬在纸笺上方,墨将滴未滴。楚怀珩并未抬头,耳廓却已捕捉到那熟悉的、刻意放轻却依旧泄露了犹豫与怯懦的脚步声,停在验尸房那道虚掩的、仿佛巨兽咽喉的木门外。
      比预料的早了两日。
      楚怀珩缓缓放下笔,指腹无意识地捻过袖中香囊粗糙的边缘。那里面,属于安鲤的气息几乎已完全被楚怀珩的味道浸透,一种阴冷的、混合着药草与淡淡血腥的占有标记。
      “吱呀——”
      门被推开一道狭窄的缝隙。先探进来的是一小片素青衣角,然后是安鲤半张苍白的脸,眼睫低垂着,不敢直视室内景象,更不敢直视楚怀珩。安鲤手里紧紧攥着一卷纸稿,指节用力到泛白。
      像只被迫踏入兽穴的鹿,明知危险,却不得不来。
      楚怀珩依旧坐在长案后,烛光在楚怀珩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界限,将神情衬得愈发晦暗难明。楚怀珩只是静静地看着安鲤,看着安鲤站在门口那片昏暗的光影里,进退维谷。
      空气凝固,只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更夫梆子声。
      安鲤终于承受不住这沉默的压迫,极小幅度地挪动了一下脚步,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楚……楚仵作。我……我把新写的章节带来了。”
      楚怀珩未应声,目光落在安鲤手中的纸稿上,又缓缓上移,掠过安鲤紧绷的下颌,缺乏血色的唇,最后定格在安鲤微微颤动的眼睫上。三日不见,安鲤眼下青影更重,身形似乎也更清减了些,那件素青袍子穿在安鲤身上,空落落的。
      看来,没少“煎熬”。
      这认知让楚怀珩心底掠过一丝近乎残酷的满意。
      楚怀珩终于动了。起身,绕过堆满卷宗和冰冷器具的长案,步履行间无声,却带着某种精准的、捕食者般的韵律,朝安鲤逼近。
      安鲤几乎是本能地后退了小半步,脚跟撞在门槛上,发出一声轻响,随即僵住,再无退路。
      楚怀珩停在安鲤面前一步之遥,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安鲤,投下的阴影将安鲤吞没。楚怀珩伸出手,却不是去接那卷纸稿,而是捏住安鲤的下巴,微微用力,迫使他抬起头。
      指尖触感冰凉,而安鲤皮肤下的温度却偏高。楚怀珩看到安鲤瞳孔猛地收缩,里面清晰地倒映出楚怀珩此刻没什么表情的脸,以及眼底深处那片化不开的浓黑。
      “香囊的味道,”楚怀珩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在寂静的验尸房里却清晰得可怕,“淡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让安鲤身体瞬间僵硬。安鲤知道楚怀珩在说什么——楚怀珩袖中那个,原本属于安鲤的香囊。
      “我……我不知道……”安鲤慌乱地想避开楚怀珩的视线,却无法挣脱楚怀珩手指的钳制。
      “我知道。”楚怀珩打断安鲤,拇指缓缓摩挲过安鲤光滑的下颌皮肤,动作带着狎昵的审视意味。“所以,我带了些新的‘香料’来。”
      楚怀珩终于松开了安鲤的下巴,转而握住安鲤那只紧攥着纸稿的手腕。力道不轻,确保安鲤无法挣脱。然后,牵着安鲤,不容拒绝地走向房间深处,那盏最亮的油灯旁——也是那具盖着白布的“情杀”男伶尸体所在的长桌。
      安鲤的呼吸在楚怀珩握住安鲤手腕的瞬间就乱了,挣扎微弱而无济于事。当被带到长桌旁,看清那白布下隐约的人形轮廓时,安鲤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
      “不……楚仵作,我……”声音里带上了哀求的哭腔。
      楚怀珩置若罔闻,将安鲤按在长桌边缘,让安鲤背对着冰冷的桌沿,正面承受楚怀珩的压迫。楚怀珩拿起那卷被安鲤汗水微微浸湿的纸稿,就着昏暗的灯火,快速浏览。
      字迹比上次更凌乱,涂改甚多,力透纸背处甚至划破了纸张。情节是熟悉的——阴郁的仵作,脆弱的小先生,强迫,挣扎,阴影下的触碰……笔触间弥漫的恐惧真实了许多,甚至添了几笔近乎崩溃的颤栗描写。
      但,还不够。
      缺少一种更深的东西——一种被彻底碾碎骄傲、打上烙印后,从骨髓里渗出来的、绝望的归属感。
      楚怀珩放下纸稿,看向安鲤。安鲤闭着眼,长睫湿漉漉地黏在一起,身体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这房间里无处不在的寒意。
      “写得……”楚怀珩顿了顿,看到安鲤睫毛颤动得更厉害,“有进步。”
      安鲤诧异地睁开眼,眼中还残留着未散的水汽,茫然地看向楚怀珩,似乎不敢相信会得到“赞许”。
      但楚怀珩接下来的话,将安鲤刚升起的一丝侥幸彻底击碎。
      “但,还是隔了一层。”楚怀珩俯身,双手撑在安鲤身体两侧的桌沿上,将安鲤完全困在楚怀珩的气息范围内。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安鲤的皮囊,直视内里颤抖的灵魂。“你只写了‘怕’,写了‘抗拒’……却没写出,‘为什么逃不掉’。”
      楚怀珩靠得更近,鼻尖几乎贴上安鲤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蛊惑与残酷交织的意味:
      “没写出,当阴影不再是外来之物,而是从自己心底生长出来时……那种无处可逃的‘认命’。”
      安鲤瞳孔骤缩,仿佛被楚怀珩的话语刺中了最隐秘的恐惧。
      楚怀珩不再多言,直起身,当着安鲤的面,伸手——猛地掀开了尸体上的白布!
      “啊——!”短促的惊叫被安鲤死死咬在唇间,化作一声破碎的抽气。安鲤猛地别过头,却又被一种诡异的、属于创作者的吸引力拉扯着,眼角余光无法控制地瞥向那具苍白僵硬的躯体。
      楚怀珩却不允许安鲤逃避。单手捏住安鲤的脸颊,将安鲤的头转回来,强迫安鲤看着。
      “看这里,”楚怀珩的另一只手指向男伶颈间那道细而深的勒痕,在惨白皮肤上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紫黑色。“琴弦。凶手从背后突然套上,收紧。死者有过挣扎,指甲缝里有木屑,是试图抓挠身后墙壁或家具留下的。”
      楚怀珩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在讲授最寻常的课业,但内容却血腥得令人作呕。指尖顺着勒痕缓缓移动,仿佛那不是尸体,而是一件待解的珍奇藏品。
      “但致命伤不是窒息。”楚怀珩顿了顿,感受到安鲤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继续道,“是颈骨瞬间断裂。干净,利落。凶手很了解人体结构,力道、角度,都恰到好处。”
      楚怀珩的手指虚悬在尸体咽喉上方,然后,缓缓移开,落在男伶大睁的、空洞的双眼前。
      “再看他的眼睛。”楚怀珩低语,如同魔鬼的吟唱,“惊惧,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来不及散去的、对凶手的……”
      楚怀珩刻意停顿,转头,看向安鲤惨白的脸,一字一顿:
      “迷恋。”
      安鲤浑身剧震,如遭雷击。这个词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凿进安鲤混乱的思绪。
      “很矛盾,是不是?”楚怀珩松开钳制安鲤脸颊的手,转而用指背,极轻地滑过安鲤的侧颈,模拟着那道勒痕的轨迹。冰凉的手指激起安鲤一片细小的战栗。“恐惧与迷恋,抗拒与沉溺,往往只有一线之隔。”
      楚怀珩的手落在安鲤肩膀上,微微用力,将安鲤转了个方向,使安鲤背对着尸体,而正面完全面对楚怀珩。烛光从安鲤背后照来,给安鲤单薄的身形镀上一层毛茸茸的、脆弱的光边,而楚怀珩的脸则完全隐在阴影里,只剩下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盯住猎物的夜枭。
      “现在,告诉我,”楚怀珩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却带着千钧重压,“当你发现,你笔下所有的恐惧,你梦中所有的阴影,甚至你心跳失控的缘由……都只有一个源头,都只指向一个人时——”
      楚怀珩往前一步,安鲤被迫后退,腰臀抵住冰冷坚硬的长桌边缘。
      “你还能逃到哪里去?”
      “你的‘创作’,你的‘灵感’,你的‘心悸’……”楚怀珩每说一个词,就逼近一分,直到两人之间再无缝隙。楚怀珩能感受到安鲤胸膛剧烈的起伏,和那下面疯狂擂动的心音。“甚至你此刻的颤抖,你的眼泪……”
      楚怀珩低下头,唇几乎贴上安鲤的耳廓,呼出的气息冰冷:
      “……都属于我。”
      “这才是,”楚怀珩最后的宣判,字字如钉,敲入安鲤骨髓,“‘无处可逃’。”
      安鲤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若非楚怀珩手臂揽着安鲤的腰,几乎要滑落下去。眼神涣散,失去了焦点,只剩下一片被彻底击穿后的空洞与茫然。泪水无声地滑落,滚烫,却无法融化楚怀珩眼底的冰。
      楚怀珩知道,这一刻,某种更深的东西,已经种下了。
      楚怀珩并没有进一步侵犯安鲤。只是维持着这个极具占有意味的姿势,静静地、充满耐心地等待。等待楚怀珩的话语,连同这验尸房的气息,那具尸体的可怖,一起深深烙进安鲤的意识深处。
      良久,楚怀珩才稍稍退开,从袖中取出那个香囊,当着安鲤的面,从另一个小瓷瓶里倒出些许暗红色的、带着奇异冷香的粉末,仔细装入香囊之中。那味道,与楚怀珩身上常年沾染的、混合了药草与死亡的气息,如出一辙。
      然后,楚怀珩拉过安鲤的手,将重新变得沉甸甸的香囊,放入安鲤冰冷汗湿的掌心,并合拢安鲤的手指,让安鲤紧紧握住。
      “新的‘香料’。”楚怀珩看着安鲤的眼睛,不容置疑地说,“戴着它。让它提醒你,你是谁的所有物。”
      “下次,”楚怀珩松开手,后退一步,拉开一个看似安全、实则更令人窒息的距离,“我要看到你笔下的小先生,开始‘迷恋’他的阴影。”
      “如果写不出来……”楚怀珩目光扫过那具重新盖上的尸体,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我不介意,帮你更深刻地‘理解’这种情感。”
      说完,楚怀珩不再看安鲤,转身走回长案后,重新拿起笔,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最寻常的“教学指导”。
      安鲤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个变得陌生而沉重的香囊,整个人如同浸在冰水里,从指尖冷到心脏。那奇异又熟悉的冷香丝丝缕缕钻入鼻端,与这验尸房的气息融为一体,再也无法剥离。
      安鲤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挪动脚步,如何走出那扇仿佛地狱之门的。
      看着安鲤踉跄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楚怀珩才垂下眼,在《观察录·其四》的末尾,缓缓添上一笔:
      子时,月出。
      目标已初步认知“归属”。
      新“印记”已赋予。
      期待其……内在的“崩坏”与“重构”。
      笔尖停顿,楚怀珩抬眼望向窗外。一弯残月不知何时挣脱云层,将清冷的光辉洒进室内,照亮长案一角,也照亮楚怀珩眼底那片幽深无垠的、名为“占有”的深渊。
      猎物已半入笼中。接下来的,是等待安鲤自己将锁链,心甘情愿地,扣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白骨为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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