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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瓷盏底,余温尽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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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是在一阵绵密的刺痛中缓缓聚拢的。
那痛意并非锐利,却顽固地攀附在喉间,像一丛被文火慢煎的荆棘,每一次吞咽都牵扯出灼烧般的钝疼。苏云卿想咳嗽,却连这点力气都被抽空了,只能任由那痛楚在她干涸的喉管里蔓延。
她费力地掀开眼帘。
视线先是模糊的,只有昏黄暗淡的光影在晃动。渐渐地,才辨清头顶那方打了补丁的青色帐子。布料是廉价的粗葛,经纬稀疏,透进窗外天光,筛落成一片灰蒙蒙的影。空气里浮动着陈旧木器的潮气,混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清苦的药味,沉甸甸地压在鼻端。
这不是她的世界。
她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深夜的品鉴室。灯光温暖明亮,照着一排汝窑天青釉的茶盏,她正用毫笔细细记录着今年头采龙井的毫香与韵感。手边那盏茶汤,清澈碧透,热气氤氲……
喉间又是一阵火烧火燎的涩痛,将她拽回现实。
她试图撑起身子,可这具身体虚弱得像一株被暴雨打蔫的兰草,手臂刚用力,便是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又无力地跌回坚硬的床板。骨头硌得生疼。
“姑娘……姑娘您醒了?!”
一个带着哭腔、细弱如幼猫的声音在近旁响起,满是难以置信的惊喜。
苏云卿勉力侧过头。
床榻边跪坐着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丫鬟,梳着最简单的双丫髻,发间没有任何饰物,只别着两朵褪了色的绢花。她的小脸尖瘦,眼眶通红,正捧着一个粗陶碗,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水……”苏云卿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嘶哑破碎的音节,陌生得可怕。
小丫鬟慌不迭地将陶碗凑到她干裂的唇边。碗沿粗粝,水温只是微乎其微的暖意,甫一入口,一股浓重的土腥气混着说不清的陈涩味便弥漫开来。这不是水,更像是某种浑浊的、未经妥善保存的液体。
但这口“水”,却像一把钥匙,骤然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无数陌生的画面、声音、感受,汹涌地冲入她的脑海,与她原本的意识激烈碰撞、交融。
汴京,苏家,茶商之女,庶出,生母早逝,在父亲心中淡如一缕薄烟。当家主母王氏,手腕精明,眉目间总带着不容错辨的疏淡与衡量。父亲苏文远,心思多在城外几处茶庄与铺面上,内宅诸事,向来是“交由太太料理”。
而她,苏云卿,苏家行三的姑娘,前日在自家后园的荷花池畔“失足”落水,被捞起时已气息奄奄,高烧两日,阖府上下,几乎无人以为她能挺过来。
落水……
记忆最后的画面倏然清晰——嫡姐苏云婉那张妆容精致的脸凑近来,唇角噙着关切的笑意,伸出戴着翡翠镯子的手,似要拉她站稳。可就在指尖相触的刹那,一股猛力从腕上传来,她甚至来不及惊呼,便向后仰倒。跌入冰冷池水的前一瞬,她分明看见了苏云婉眼中那抹快得几乎看不见的、淬毒般的冷光。
还有那压低到仅她二人能闻的耳语:“……也配用那样的料子?”
寒意,比池水更刺骨的寒意,瞬间爬满了苏云卿的脊背。
她,一个二十一世纪的茶叶品鉴师,毕生与清泉雅器、千年茶文化相伴,竟在某个寻常的熬夜工作后,穿成了这个与她同名、命运却如云泥之别的北宋少女。
“翠竹—”她尝试着唤出记忆里贴身丫鬟的名字,声音依旧沙哑得厉害。
“姑娘!奴婢在!奴婢在呢!”名叫翠竹的小丫鬟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砸在粗布裙裾上,晕开深色的湿痕,“您可算醒了……周大夫都说、都说要看您自己的造化……吓死奴婢了……”
苏云卿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药味和潮气的空气涌入肺腑,无比真实地宣告着现实的残酷。再睁眼时,眼底属于原身的惊惶与怯懦已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水寒潭般的沉静,与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审度。
她撑着床板,这一次,缓慢而稳定地坐起身来。眩晕依旧存在,但已被她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下。
目光扫过这间栖身的斗室。狭小,通共不过丈许见方。一床、一桌、一柜、一镜,便是全部家当。家具是廉价杉木所制,边缘已被磨出毛刺,漆面斑驳,露出底下黯淡的木色。唯一那面菱花铜镜,镜面昏蒙,照人也只是模糊的轮廓。身上的中衣是半旧的细棉布,浆洗得有些发硬,被褥单薄,在这尚带寒意的春日里,显然不足以御寒。
这便是汴京茶商苏家,一个庶出女儿的全部体面。
“我昏睡时,可有人来看过?”她开口,声音平稳了许多,却依旧没什么力气。
翠竹眼神黯了黯,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大姑娘……昨日派身边的秋纹姐姐来问过一声,送了包红糖。太太那边……赵妈妈过来传了话,说‘知道了’,让您好生将养。老爷……老爷这几日都在城外西山的茶庄,尚未回府……”
苏云卿心中一片了然。没有疾言厉色的斥责,没有虚情假意的关怀,只是这般恰到好处的、无声的冷落与忽略。在这高门后宅里,这便是最寻常也最磨人的软刀子,杀人不见血。
“把镜子拿来我瞧瞧。”
翠竹连忙起身,从那张斑驳的梳妆台上取过铜镜,小心翼翼地递到她手中。
镜面确实昏黄,映出的人影也朦胧。但依稀能辨出一张苍白清瘦的脸,下巴尖尖,眉眼尚显稚嫩,大约正是十五六岁的年纪。眉眼轮廓,与她前世竟有三分相似,只是眉宇间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郁色与怯弱,像一株常年不见阳光的植物,枝叶都透着萎靡。
她抬手,指尖轻轻触上冰凉的镜面,划过镜中那张陌生的、年轻的脸庞。
前世,她凭借一手出神入化的鉴茶、制茶技艺,在业内备受推崇。一盏茶汤,她能品出来历、工艺、甚至采摘时的天气。一方茶席,她可主理得风雅入骨,意蕴无穷。何曾需要看人脸色,在这样一方狭隘天地里,挣扎求存?
“姑娘……”翠竹见她只是对着镜子出神,有些不安地唤了一声。
苏云卿放下铜镜,正欲说话,门外廊下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随即是帘子被掀动的窸窣声响。
一个穿着暗紫色比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婆子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个黑漆食盒。正是嫡母王氏身边得力的赵妈妈。
赵妈妈约莫四十上下,面容端正,眼角有着细细的纹路,看人时眼皮微微耷拉着,带着一种惯常的、居高临下的审视。
“哟,三姑娘醒了?”她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容,眼底却没什么暖意,像隔着一层薄冰,“太太心里惦记着,听说姑娘醒了,特意让老奴送些吃食过来。姑娘大病初愈,正该好生滋补,快些用了,把身子骨养回来才是正经。”
说着,她将食盒放在屋内唯一那张方桌上,打开盒盖。
一碗稀得几乎能照见碗底人影的白粥,一碟黑乎乎、看不出原料的酱菜,还有一块半个巴掌大小、边缘已经有些干硬发黄的炊饼。这便是全部。
对于一个刚刚从生死线上挣扎回来、急需营养的病弱之人而言,这样的“滋补”,敷衍得近乎刻薄。
“多谢母亲惦记,有劳妈妈跑这一趟。”苏云卿垂下眼睫,遮住眸中思绪,语气平缓无波,听不出半分怨怼或委屈。
赵妈妈审视的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一瞬。往常这般情形,这位怯懦的三姑娘,要么是暗自垂泪不敢言,要么便是惶恐不安地谢了又谢。今日倒是……平静得有些出奇。脸色虽苍白,但那脊背却似乎挺直了些。
“姑娘客气了。”赵妈妈收回目光,脸上公式化的笑容不变,又添了几句,“太太还吩咐了,说姑娘此番落水受了惊,寒气入体,最忌再受风扰神。这些日子,姑娘便安心在自己屋里静养,暂且不必每日过去请安了,也免得过了病气给旁人。”
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继续道:“还有,大姑娘那边近日也在为着花会的事情忙碌,姑娘身子未好利索,也莫要随意过去走动叨扰了。各自静静养着,于大家都好。”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是“休养”,也是变相的禁足。更是将“推人落水”之事轻描淡写地盖棺定论为“失足受惊”,并划下道来,警告她离嫡姐远些,莫要再生事端。
苏云卿心中一片冰冷笑意,面上却依旧低眉顺目,甚至轻轻咳嗽了两声,更显弱质:“是,女儿明白,谨遵母亲吩咐。定当安心静养,不叫母亲再为女儿操心。”
赵妈妈见她如此“识趣”,似乎也达到了目的,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半分,又说了两句“好生歇着”“缺什么让丫头去说”的场面话,便转身离开了。帘子落下,隔断了外面隐约传来的人语声。
翠竹看着桌上那清汤寡水的“饭食”,嘴唇翕动,眼圈又迅速红了起来,却不敢多言,只默默将食盒里的东西一一取出摆好。
“无妨。”苏云卿自己掀开身上单薄的被子,下了床。双脚落地时,虚浮感仍在,但她稳稳站住了。走到桌边,她端起那碗早已凉透的稀粥。
粥水寡淡无味,米粒稀疏,喝在口中,只有冰冷的滑腻感。那块炊饼,更是粗粝得难以下咽。
她一小口、一小口,缓慢而坚持地将它们吃完。
腹中有了些许实在的东西,那虚浮的无力感似乎也减轻了些。但这食物的滋味,连同喉间未散的涩痛、口中驱不散的土腥气、赵妈妈眼中那层薄冰般的冷漠,都无比清晰地烙印在她的感知里。
这里,不是可以品茗论道、风雅抒怀的茶会雅集。这里是汴京苏宅的后院,是无声的战场,每一步都可能藏着算计与危机。曾经的苏云卿,或许就是被这温水煮青蛙般的冷待与无形的压迫,慢慢磨去了生气。
但现在……
她放下空碗,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这间陋室,最终,停留在房间最角落里一个蒙尘的、小小的竹编篓子上。那是原身平日里用来收集晾晒些花瓣、草叶的小物件,如今被随意丢弃在那里,里面似乎还有些干枯的残余。
心中一动,她走过去,俯身拾起竹篓。
很轻。她伸手进去,指尖触到一些干燥、脆硬、细碎的东西。捻出来,摊在掌心。
是茶,或者说,是茶叶最末流、最不堪的残余。碎叶粗梗,颜色暗淡灰败,蜷缩成不规则的一小团,混杂着明显的尘土,品相低劣得连当作最低等的茶砖原料都勉强。
在她这个前世阅尽天下名茶、舌尖能分辨毫厘之差的行家眼中,这甚至不能称之为“茶”,不过是该被扫入簸箕的废弃物。
然而,看着掌心这一小撮卑微的、灰扑扑的茶末,苏云卿沉寂的眼底,却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细小石子的深潭,缓缓漾开一圈极细微的涟漪。
那涟漪深处,有一点光,微弱,却异常执着地亮了起来。
茶…
是了,这是“茶兴于唐而盛于宋”的时代。是皇帝亲自著写《大观茶论》、斗茶之风盛行朝野、士农工商无不以饮茶为尚的时代。更是她名义上的父亲、她所依存的这个家族,安身立命的根本所在!
这看似卑微的、被遗忘的碎末,此刻在她眼中,忽然有了截然不同的分量。
窗外,隐约传来汴京城特有的、遥远而富有生命力的市井喧哗。车马粼粼,人声浮动,那是这个时代最繁华都市的脉搏在跳动。
而她,苏云卿,将要从这盏冷透的残茶、这间狭小的陋室、这掌心一捧被视作废物的茶末开始——
为自己,点染出一条全新的、充满未知也充满可能的生路。
“翠竹。”她转过身,声音依旧不大,却莫名带着一种让翠竹心头一颤的沉静力量,“去替我打一盆干净的温水来。再……”她略一沉吟,“悄悄去趟后厨杂役院子那边看看,有没有被人弃置不用的、完好的小陶罐,或者最小号的泥炉。”
“姑娘?”翠竹茫然地抬起头,不解其意,“您要这些做什么?您身子还没好,可不能乱动……”
苏云卿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回窗边唯一那点天光落下之处,重新摊开掌心,凝视着那一点茶末。春日稀薄的阳光透过窗纸,落在她苍白的指尖和那黯淡的碎叶上,竟也勾勒出一圈极淡的光晕。
她微微合拢手指,将那点茶末轻轻握住,仿佛握住了一颗尚未萌发的种子。
再抬眼时,她看向困惑的小丫鬟,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弯。那笑意极淡,却瞬间冲散了她眉宇间积郁的怯弱,竟透出一种翠竹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清冷而笃定的神采。
“去寻来吧。”苏云卿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我想试试……”
她顿了顿,目光掠过掌心,投向窗外那一片被高墙分割的、有限的天空。
“看看能不能用这点‘不入流’的东西,煮出些不一样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