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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炉上初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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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竹的动作比苏云卿预想的要快。
不过两刻钟,小丫鬟便红着脸,微喘着气,抱着东西回来了。一个拳头大小、粗陶烧制的敞口小罐,罐身还有烧制时留下的不规则流釉痕迹;一个更小的、显然是伙房里给下等仆役烧水热饭用的简易泥炉,炉膛里还沾着些陈年灰烬;另有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着的、黑黢黢的木炭块,边缘有些潮湿。
“姑娘,陶罐是浆洗房张婆子那里寻来的,她原先用来腌酱菜的,说破了口,不要了。泥炉是奴婢从后院堆放杂物的棚子角落里找到的,擦了许久。炭……”翠竹声音低了下去,有些不安,“是奴婢用自己的月钱,跟管后院角门的刘婆子换的,是最次等的杂炭,烟大,也不耐烧。”
她将东西一一放在屋内唯一那张方桌的空处,忐忑地看着苏云卿。这些物事,实在寒酸得拿不出手,更与她家姑娘“小姐”的身份格格不入。
苏云卿却走近了,伸出指尖,轻轻抚过那粗陶小罐粗糙的表面。罐子确实有个不起眼的小豁口,在罐沿处,但并不影响使用。泥炉虽旧,结构却完整。炭虽劣,能生火便好。
“很好。”她抬起头,对翠竹露出一个极淡的、却真心实意的笑容,“难为你想得周全。”
翠竹一愣,脸颊更红了,心里却莫名一暖。姑娘往日里总是怯怯的,何曾这般清晰明确地赞过人?
苏云卿已不再多言。她让翠竹将窗户推开一条细缝通风,自己则寻了块旧布,蘸了温水,亲自将陶罐内外、泥炉里外都细细擦拭了一遍。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奇特的专注与韵律感,仿佛在对待什么珍贵的器物。
洗净了手,她才从墙角那个小竹篓里,将剩余的、品相极差的碎茶末悉数倒在一张干净的粗纸上。就着窗棂透入的天光,她微微眯起眼,用手指极其仔细地拨拣着。
翠竹屏息在一旁看着,只见姑娘苍白纤长的手指在那些灰褐色的碎屑间翻动,时而捻起一小片特别粗硬的老梗,或是混入的细小沙砾,轻轻剔除。她的神情专注而平静,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侧脸的线条在微弱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
明明是最卑微不堪的茶末,经她手这么一拣,不知是不是错觉,翠竹竟觉得那堆东西看起来顺眼了些?
拣选完毕,苏云卿将初步清理过的茶末重新归拢。她让翠竹用打来的清水再次净手,自己则取了少量茶末,置于掌心,凑近鼻端,阖目轻嗅。
尘土气、微弱的陈腐味、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被粗暴工艺和劣质储存几乎消磨殆尽的、属于植物本身的清气。
“火石可有?”她睁开眼问。
翠竹忙从自己怀里掏出火石火镰——这是她日常备着的。苏云卿示意她将泥炉放在窗下通风处,又让她取来一个旧瓷碟,垫在炉下。然后,她亲自将几块小小的炭放入炉膛,示意翠竹点火。
杂炭不易引燃,试了几次,才腾起一小簇微弱的火苗,随即冒出呛人的青烟。翠竹被熏得咳嗽,苏云卿却神色不变,只静静看着那火苗在劣质炭块上艰难地蔓延、稳定,最终转化为持续的热量。
泥炉小而浅,热度有限。苏云卿并不急,她将那粗陶小罐用清水涮过两遍,然后才注入大半罐清水,架在泥炉上。
等待水沸的间隙,屋内安静下来,只有炭火偶尔毕剥的轻响,和窗外远远传来的、模糊的市声。日光缓慢移动,将窗格的影子拉长,投在苏云卿素色的裙裾上。
翠竹看着自家姑娘沉静的侧影,忽然觉得有些陌生,又有些说不出的……安心。姑娘好像不一样了。具体哪里不一样,她说不上来,只是那挺直的脊背,那看着炉火时沉静如水的眼神,都让她觉得,姑娘心里似乎有了根主心骨。
“咕嘟……”
细小的气泡从罐底升起,破裂在水面。苏云卿凝神看着。她没有用“蟹眼”、“鱼目”这类宋人辨别汤候的常用比喻,只是凭借前世千百次煮水点茶形成的、近乎本能的直觉,感知着水温的微妙变化。
水将沸未沸之际,她迅速用一块厚布垫着,将陶罐从炉上移开。稍待片刻,让滚水稍沉,才用一把翠竹找来的、洗刷干净的小木勺,取了约莫拇指盖那么一小撮拣选过的茶末,投入罐中。
茶末入水,并未立刻舒展,而是缓缓沉降。苏云卿未用茶筅,也未用任何茶具击拂。她只是静静看着,看着那浑浊的水色,因着茶末的浸出,渐渐染上极淡、极暗的褐黄。
她端起陶罐,手腕极稳地轻轻晃了晃,让茶汤稍匀。然后,取过两个洗净的、最普通的粗陶茶碗——这也是翠竹刚从厨房角落寻来的弃物。
深褐近黑的茶汤注入碗中,热气混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陈涩中夹杂微弱植物气息的味道蒸腾起来。
苏云卿端起其中一碗,先观其色——浑浊暗淡,毫无美感可言。再嗅其气——土腥陈气仍是主导,但似乎那丝微弱的清冽感,被热水激发得明显了一点点,极其勉强地穿透了陈腐的屏障。
最后,她抿了一小口。
滚热的茶汤烫过舌尖,首先涌上的仍是那股强烈的粗砺涩感,几乎刮擦着喉咙。但苏云卿没有立刻吐掉,她闭着眼,任由那不甚愉悦的滋味在口腔中回荡、沉淀。
数息之后,当最初的强烈刺激过去,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错觉的回甘,竟然从舌根深处,极为吝啬地、颤巍巍地泛了上来。伴随着的,还有一缕被高温勉强逼出的、若有若无的、类似雨后老树叶子的气息。
她缓缓睁开眼。
“姑、姑娘?”翠竹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有些忐忑,“这茶能喝吗?”她可是亲眼看着这茶是怎么来的。
苏云卿没有回答,只是将手中喝过一口的茶碗放下,又将另一碗未动过的推到翠竹面前。
“尝尝。”
翠竹犹豫了一下,见姑娘目光平静,便也端起碗,小心翼翼抿了一口。下一刻,她的小脸立刻皱了起来,强忍着才没吐出来。“好涩……还有股怪味。”
“除了涩和怪味,还有什么?”苏云卿问。
“啊?”翠竹茫然,又仔细回味了一下,苦着脸摇头,“没、没什么了,就是难喝。”
苏云卿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她重新看向自己面前那碗浑浊的茶汤,眼神深了些。
这茶,确实难喝。在原主的记忆里,这样的碎末,或许连下等仆役都不屑一顾,多是用来煮茶叶蛋,或是直接丢弃。
但就在刚才那一口里,她捕捉到了别的东西。不仅仅是那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回甘和气息。而是这茶汤的“底子”。
这茶叶的树种,或许并非最劣。它的苦涩粗砺,更多来自于粗糙的制茶工艺(可能是简单粗暴的日晒或堆闷)、不当的存储(受潮沾染杂味)、以及原料本身的老嫩不均、梗叶混杂。
换句话说,是“人”的问题,让这原本或许能有几分滋味的叶子,沦落至此。
若能有更好的原料,更精心的工艺,更恰当的烹煮方式……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荒谬的念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涟漪。
苏家是茶商,虽非顶级皇商巨贾,但在汴京也小有根基,城外有茶园,城内有铺面。她这个身体,是苏家的女儿。
窗外的市声隐隐约约,那是汴京庞大商业网络搏动的声音。空气里,仿佛也浮动着这个时代特有的、对“茶”的无穷热情与需求。
她低头,看着粗陶碗中那浑浊黯淡的汤色。这绝不是她想要的茶。但这碗茶,却像一面最真实的镜子,照出了她此刻的处境,也照出了……某种渺茫却切实的可能性。
“翠竹,”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力度,“把这些收了吧。”
“是,姑娘。”翠竹连忙应道,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泥炉和陶罐。
“还有,”苏云卿站起身,走到那面昏黄的菱花镜前,看着镜中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截然不同的少女,“明日若天气尚好,我们去园子里走走。”
翠竹收拾的动作一顿,惊讶地抬起头:“姑娘,赵妈妈不是说……”
“只是在咱们这院子附近,透透气。”苏云卿打断她,语气平静无波,“病了这些时日,总要活动活动筋骨。母亲只是让我静养,并未说连房门都不能出。”
她转过身,目光清澈地看向翠竹:“况且,我也想看看咱们苏家的园子里,除了荷花池,还有些什么花草树木。”
尤其是,与“茶”相关的。
最后半句,她只在心里默念。
翠竹似懂非懂,但见姑娘神色坦然坚定,便也点了点头:“那奴婢明日早些叫您。只是姑娘身子刚好些,可不能走远了,也不能吹太久风。”
“我知道。”苏云卿颔首。她重新坐回床沿,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窗外。
暮色开始四合,将汴京城的天际染成淡淡的青灰色。远处不知哪家宅院,隐约传来了悠长的钟磬之声,衬得这小院愈发寂静。
炉火已熄,茶汤已冷。
但有一种无形的、微小的火苗,却已在她心底悄然点燃。
这第一步,她迈出去了。尽管用的是最粗劣的茶末,最简陋的器具。但她证实了两件事:其一,她前世的技艺与知识,在这个世界依然有效,甚至可能因时代对茶的推崇而更具价值;其二,哪怕是最不堪的材料,也蕴藏着被改造、被提升的潜在可能。
接下来的路,她要一步一步,走得稳,也要走得巧。
首先要更了解这个“家”,了解苏家茶业的真实情况。记忆里那些模糊的片段,需要被清晰的现实印证。
她需要信息,需要渠道,需要一个不会引起太多注意的、观察和接触外界的窗口。
堂姐苏云舒……记忆中那个爽利明快、经营着绣庄的堂姐……或许,会是一个不错的起点?
夜色渐浓,将小小的院落温柔地包裹。苏云卿吹熄了桌上那盏光线昏黄、油烟味重的油灯,躺回床上。
黑暗中,她睁着眼,静静听着更漏细微的滴答声,和远处汴河上夜航船隐约的摇橹声。
这个繁华又复杂的时代,这个危机四伏又暗藏机遇的家。
她来了。
便不会再做那任人揉搓、无声枯萎的微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