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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风起青萍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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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水巷归来,已有三日。
这三日,苏云卿过得似乎与往常并无二致。晨起、用膳、在院中略作走动、做些针线、看看书(多是些浅显的诗文或女诫,原主留下的)。面对嫡母王氏遣人送来的、依旧清淡的饮食,她安静接受,神色恭顺;面对偶尔路过仆妇探究或略带同情的目光,她垂眸避过,不喜不悲。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深处,有一根弦始终微微绷紧,悬在一个未知的期待上。
堂姐苏云舒那边,还没有消息。
这在意料之中。那位绸缎庄的客人未必时时得空,品鉴也需要时间,堂姐也需要寻个恰当的时机。等待是必经的过程。
她并没有枯坐傻等。利用这几日的“平静”,她将西跨院这方小小天地所能提供的“资源”,在心中又细细梳理了一遍。
院角那丛竹子,是现成的、不起眼的材料来源,可以制作或修补一些简易工具。浆洗房的张婆子,因着上次的推拿和尺头,对自己存了份好感,是个或许可以有限利用的“眼线”和“跑腿”,但需谨慎,不可过多牵扯。厨房那边,翠竹与几个烧火丫头有些交情,或许能探听到一些关于外院采买、乃至茶铺供货的零星消息。
最重要的是,她需要为可能的“下一步”做准备。
如果那位绸缎庄客人的反馈是正面的,如果堂姐真的对这门“生意”产生了更浓厚的兴趣,那么,她现在手头这点茶叶是远远不够的。她需要更多、更稳定的原料来源,也需要一个稍微像样点、能提高效率的“工作间”。
原料,依然是最棘手的一环。堂姐上次的货郎渠道,可遇不可求。或许,可以请堂姐帮忙留意,但次数多了,难免惹人疑窦。她必须找到更稳妥的办法。
就在苏云卿对着窗外竹影,默默筹算之际,翠竹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低声道:“姑娘,门房刚传话进来,甜水巷那边……来人了。不是送东西,是传口信,说堂姑娘请您明日过府一叙,有要紧事相商。”
苏云卿捻着绣花针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要紧事?看来,是有结果了。
“知道了。”她声音平静,将针线放下,“去回禀母亲吧。”
“是!”翠竹应得清脆,转身去了。她虽不知具体何事,但能出门,且堂姑娘特意来请,总是好事。
苏云卿起身,走到妆台前,看着镜中面色依旧苍白、眼神却已沉静如水的少女。明日之行,或许将是另一个转折的开始。她需要准备好,以最恰当的姿态,去迎接可能到来的变化,或是……挑战。
第二节:锦心绣口,茶香有价
次日,依旧是那辆青帷小车,载着主仆二人驶向甜水巷。只是这一次,苏云卿的心境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少了几分散心的闲适,多了几分审慎的期待。
锦绣轩前,一切如常。只是引路的伙计态度似乎比往日更恭敬了些。穿过前堂时,苏云卿敏锐地察觉到,今日铺中似乎格外忙碌,几位绣娘穿梭往来,捧着各色绫罗绸缎,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于往常的、略带紧绷的繁忙气息。
来到后头天井,却见石桌旁不止苏云舒一人。还有一个穿着靛蓝色直裰、头戴方巾、约莫四十出头的男子。男子面容清癯,留着短须,眼神精明却不显油滑,正与苏云舒低声交谈。石桌上,除了茶具,还摊开放着几匹光泽上乘的缎子,两人手指不时在上面点划,显然是在谈论生意。
见苏云卿进来,苏云舒眼睛一亮,立刻站起身,笑着迎上来:“三妹妹来了!”又转头对那男子道,“陈掌柜,这便是舍妹。”
那陈掌柜也起身,拱手为礼,态度客气而周到:“苏姑娘。”
苏云卿敛衽还礼,举止合度,并未因对方是外男而过分羞怯,亦无逾矩之处。她心中已然明了,这位恐怕就是堂姐口中的那位绸缎庄主顾,陈掌柜。
“妹妹快坐。”苏云舒拉着她坐下,又吩咐丫鬟上新茶,才转向陈掌柜,笑道,“陈掌柜今日来得巧,正好我这妹妹也来了。前几日给您瞧的那茶,便是我这妹妹偶然得了,觉得稀奇,让我也掌掌眼。我吃着好,才想起陈掌柜是懂茶的行家,便厚颜请您品鉴一番。”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茶叶与苏云卿的关联(“偶然得了”),又抬高了陈掌柜的身份(“懂茶的行家”),还撇清了自己主动推销的嫌疑(“厚颜请您品鉴”)。
陈掌柜捋了捋短须,笑容可掬:“苏掌柜客气了。说来惭愧,陈某经营绸缎,于茶道只是粗通皮毛,当不得‘行家’二字。不过那茶,确是特别。”他说着,目光转向苏云卿,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和欣赏,“苏姑娘真是好机缘,能得此佳品。不知姑娘可否告知,这茶……源自何处?陈某饮茶多年,倒从未尝过这般风味。”
问题来了,且直指核心。
苏云卿早有准备,垂下眼帘,声音轻柔却清晰:“陈掌柜谬赞。小女子也是偶然所得,听说是南边深山里的野茶,采制粗陋,本不堪饮用。我也是……念及家中长辈曾偶提旧事,说此类野茶若以文火慢淬,或可去其粗粝,留其本真。便胡乱试了试,不想竟稍有改观。实是侥幸,登不得大雅之堂。”
她将“来源”推给虚无缥缈的“南边深山野茶”,将“技艺”归因于“家中长辈旧事”和“胡乱试试”,姿态放得极低,将一切归结于“侥幸”。既回答了问题,又堵住了进一步深究的路径,还符合她一个深闺女子“偶然为之”的身份。
陈掌柜眼中精光一闪,显然听出了这回答里的避实就虚,但他久经商场,深谙分寸,见对方不愿多言,便也不再追问,转而笑道:“苏姑娘过谦了。这岂止是‘稍有改观’?陈某那日品尝,只觉得汤色清亮,香气别致,入口清甜生津,回味甘长。尤其是那份便利,取少许沸水一冲即得香茗,于行旅、于闲暇,都是极好的。”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苏云舒,才继续道:“不瞒二位,陈某那日带回少许,与铺中几位常来往的客商朋友分享,皆觉新奇,追问来历。更有位常跑川陕的行商朋友说,此茶风味,颇有几分山野灵秀之气,虽外形不羁,内质却佳,若是能量产,定价得当,在一些不重虚礼、但求实惠的客商或寻常富户之中,或许……有些市场。”
这番话,信息量极大。
首先,肯定了茶叶品质,并点出了“便利”这个核心优势。其次,透露了已在小范围客商中引起了兴趣和讨论。最后,更是隐晦地提出了“量产”和“市场”的可能性!
苏云卿心跳微微加速,面上却依旧沉静,只抬眼看向堂姐。
苏云舒接收到她的目光,接过话头,脸上带着生意人特有的、热络而诚恳的笑容:“陈掌柜是实诚人,这话说得在理。我也是这般想的。只是这茶得来偶然,制法也颇费工夫,我妹妹身子又弱,不过是弄着玩儿的,哪谈得上什么量产。”她先摆出困难,这是谈事的技巧。
陈掌柜点头表示理解,手指无意识地在石桌上敲了敲,似乎在斟酌词句。“苏掌柜所言甚是。此等精巧之物,自是难得。”他话锋一转,“不过,陈某在想,若是……这原料来源能稍稳定些,制法上也能稍稍简化规范,哪怕每次只得少量,或许……也能成为锦绣轩一样别致的‘招牌’?比如,仅供少数相熟的老主顾,或作为年节往来的一份别致心意?”
他没有大谈生意经,而是提出了一个更务实、也更安全的切入点——作为绣庄的附属“特色产品”,限量供应,维持其“稀罕”、“别致”的定位。这既避免了大规模生产可能带来的诸多麻烦和风险,又能实实在在地创造价值和联系。
苏云舒眼睛微亮,显然对这个提议颇为心动。她看向苏云卿,眼神带着询问。
苏云卿心中飞快权衡。陈掌柜这个提议,堪称老辣。它为自己目前薄弱的能力和处境,提供了一个绝佳的缓冲和发展平台。依托堂姐的绣庄,原料采购、制作场所(或许可以在绣庄后院僻静处腾挪一小块地方)、乃至最初的销售渠道,都有了初步的解决方案。而她,可以隐藏在堂姐身后,以“提供独特茶品”的合作者身份参与,而非独立经营者,安全系数大增。
风险在于,会与堂姐的利益绑定更深,一旦出事,牵累也更广。但以目前来看,苏云舒是她最可信赖的盟友。且这个模式,进退自如。
思忖片刻,苏云卿抬起眼,目光清正地看向陈掌柜,又转向堂姐,轻声道:“陈掌柜思虑周全,堂姐觉得……可行么?只是妹妹于此道着实粗浅,恐力有未逮,反误了堂姐铺子名声。”
她将决定权交给苏云舒,既表示尊重,也再次强调了自身的“能力有限”。
苏云舒哈哈一笑,拍了拍她的手:“妹妹放心,万事开头难,咱们慢慢来。陈掌柜这主意我看不错,先试试无妨。原料和制茶的地方,我来想法子。妹妹只需将你那‘慢淬’的法子,再琢磨得稳当些便好。至于分成……”她看向陈掌柜。
陈掌柜立刻摆手:“苏掌柜说哪里话,陈某不过是牵个线,提个醒,断不敢从中取利。日后这茶若真能在锦绣轩成为一景,苏掌柜记得给陈某留上几两,让陈某在朋友面前有些谈资,便是沾光了。”他极会做人,深知此时贪图小利,不如留个大人情。
事情,竟就在这三言两语之间,有了一个清晰且可行的初步框架。
又商议了些细节,比如首批尝试的数量、包装(苏云舒提议用锦绣轩废弃的零头绸缎做小口袋,既别致又成本低廉)、以及如何对绣庄的绣娘和伙计解释(便说是从南边寻来的特殊山茶,请三姑娘帮忙监制调理),陈掌柜便起身告辞,他铺中还有事要忙。
送走陈掌柜,天井里只剩下姐妹二人。
苏云舒长长舒了口气,转身看着苏云卿,眼中光芒闪动,压低声音道:“妹妹,你可听见了?陈掌柜那人,眼光毒得很,他能说出那番话,可见你这茶,是真的有门道!”
苏云卿心中亦是波澜微漾,但比起兴奋,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堂姐,此事……真有把握么?我怕……”
“怕什么?”苏云舒握住她的手,语气坚定,“原料我去寻,地方我来安排,销路有陈掌柜这话垫底,绣庄的老主顾也能消化一些。你只管安心弄你的茶。咱们不求一下子做大,就像陈掌柜说的,先当做绣庄的一个‘特色’,慢慢来。赚多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姐妹能一起做点事情,你也多条出路,是不是?”
她句句都说到苏云卿心坎里。不求暴利,但求稳当,求一条或许能通向更广阔天地的路径。
“多谢堂姐。”苏云卿反握住堂姐的手,这一次,感激之情无比真切。
“自家人,不说这些。”苏云舒笑道,“不过,接下来你可要辛苦了。原料我会尽快去寻,多是些山野毛茶,品相恐怕还不如上次。如何调理,就全看你的本事了。”
“我尽力。”苏云卿郑重承诺。
离开甜水巷时,暮色渐浓。苏云卿坐在微微晃动的马车里,看着窗外流动的街景,第一次觉得,这繁华的汴京城,似乎也向她掀开了一角真实的面纱。
风起于青萍之末。
她那日在暗室中点起的微弱炭火,经过堂姐与陈掌柜这番看似偶然的际遇,已然搅动了第一圈涟漪。
前路依旧漫漫,关隘重重。但至少,她不再是独自一人,面对四面高墙。
手中,似乎也终于握住了一点可以凭借的、实实在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