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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内外筹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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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甜水巷归来后,苏云卿的生活表面依旧波澜不兴,内里却悄然按下了加速的机栉。
首要之事,是如何更合理地利用时间,又不引人疑窦。她以“病后需怡情养性,免得总胡思乱想伤神”为由,向嫡母王氏禀明,想重拾些“女红”之外的消遣。她提出,想临摹些简单的花鸟字帖,静心养气,顺便也练练荒疏了的腕力。
王氏听了赵妈妈的回禀,捻着佛珠,眼皮都未抬一下,只道:“女孩子家,能静心总是好的。只是莫要太过耗神,笔墨纸张也不可奢费。”算是默许了。
这“临摹字帖”的由头,便成了苏云卿绝佳的掩护。她让翠竹去寻了些最廉价的竹纸和几支秃笔,又找了些废弃的、印着模糊花样的旧纸。每日下午,她便端坐窗下,面前摊开“字帖”(实则是自己手绘的、外人看来不过是些杂乱线条的“工艺流程简图”和“原料性状记录”),时而“凝神观帖”,时而“提笔临摹”,实则大半心神都在筹算着制茶的种种细节。
那本被翠竹宝贝般收起的《女诫》或《千家诗》,偶尔也会摊开在一旁,以备有人突然闯入时遮掩。
与此同时,她开始更系统地“训练”翠竹。不是教她制茶——那太危险,而是教她更细致地观察和办事。
“翠竹,你瞧这院子里的竹子,这几日新发的笋,与旁边老竹的颜色、粗细、间距,可有什么不同?”苏云卿会指着院角,轻声细问。
翠竹起初茫然,但见姑娘问得认真,便也努力去看,去比较,磕磕巴巴地答:“新笋……颜色嫩些,带着黄,细些,也……也离老杆子远些?”
“嗯,不错。”苏云卿颔首,“再比如,你去厨房取热水,可留意过每日灶下烧的是什么炭?烟大火小,还是烟小火旺?不同炭烧水,水滚的声音可一样?”
翠竹渐渐明白,姑娘是在教她“留心”。虽然不知姑娘为何要她留心这些琐碎,但她素来忠心,又觉着姑娘自病后变得格外有主意,便也认真学起来。不多时,她已能分辨出厨房今日用的是耐烧但烟大的杂炭,还是昂贵些、火苗稳且烟少的银骨炭;能注意到守二门的婆子换班时辰的细微变化;甚至能通过送饭丫鬟裙角沾着的不同泥印,大致猜出其来路上经过哪些地方。
这些看似无用的信息,在苏云卿心中,却可能拼凑出苏宅内部运作的某些规律,或是将来某日能用上的“路径”。
另一件要紧事,是身体。这副身躯实在太过孱弱,长时间的拣选、焙烤,极为耗神费力。她开始每日清晨,在翠竹的陪伴和把风下,于院内最僻静的角落,缓慢地活动筋骨,做些极简单的拉伸。饮食上虽无法开源,却尽量将送来的清粥小菜细嚼慢咽,偶尔让翠竹用攒下的几个铜钱,悄悄跟浆洗房的婆子换两个新鲜的鸡蛋,煮熟了偷偷补充。
她要积蓄力量,无论是脑力,还是体力。
五日后,苏云舒那里终于传来了确切消息。
这次不是信笺,而是锦绣轩一个面生的、机灵的小伙计,扮作走街串巷卖绒花的货郎,直接寻到了苏宅西角门。他口齿伶俐,对着守门的婆子一通“妈妈长妈妈短”,又说自家绒花样式最新,价格最公,专程给府上姑娘们送来挑选,塞了几朵不值钱的绢花,便顺利进了二门,将“新花样”呈到了各处院子。
到了西跨院,翠竹依着苏云卿先前的嘱咐,将人引到廊下。小伙计低声飞快地传达了苏云舒的口信:原料已寻到一批,是托相熟的行商从南边更深的山里收来的“毛茶”,品质比上次的还要好些,量也足,约有十斤。已悄悄运到绣庄后院一间闲置的旧仓房里。问苏云卿何时方便过去“瞧瞧货”,并商议如何处置。
十斤!这数量远超苏云卿预期。惊喜之余,压力也随之而来。这么多原料,拣选、初制的工作量巨大,绝非她一人短期内能在西跨院暗室中完成的。堂姐的意思,恐怕是希望能在绣庄那边,建立一个相对固定且隐蔽的“加工点”。
这正合她意,却也意味着,她需要更频繁、更合理地出入苏宅。
“回去禀告堂姑娘,”苏云卿隔着帘子,声音平静,“就说我晓得了。后日……后日下午,我过去。”
她需要一天时间,来完善一个更具体的“合作方案”,并准备好初次“指导”他人(哪怕只是堂姐信得过的极少数人)进行基础处理的要点。
后日下午,苏云卿再次出现在甜水巷。这次,苏云舒直接将她引到了绣庄后院。
锦绣轩后面连着一个小跨院,本是堆放杂物和绣娘们偶尔午间歇息之所,平日人迹罕至。苏云舒推开一扇不起眼的、挂着旧锁的木门,里面是一间狭长低矮的旧仓房,窗户用厚纸糊着,光线昏暗,但收拾得颇为干净。墙角堆着几个鼓鼓囊囊的麻袋,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未经修饰的山野茶叶气息。
“就是这些了。”苏云舒指着麻袋,压低声音,“我让陈掌柜帮忙牵的线,那行商常跑南边的山货,说是从几户相熟的山民家里收来的,都是今年春上的鲜叶,他们自己用土灶炒青晒干的。成色有好有差,但肯定比市面那些压仓底的陈货强。”
苏云卿走近,解开一个麻袋的扎口,抓出一把茶叶。入手微潮,颜色深浅不一,老嫩混杂,梗叶交缠,品相确实粗陋,但那股子山野的鲜活气与清冽感,却做不得假。她又看了其他几袋,情况大同小异。
“品相是差了些,但底子应该不错。”苏云卿点点头,“只是这量……堂姐是打算如何处置?”
苏云舒拉着她走到仓房另一头,这里用旧屏风隔出了一小块空间,摆着一张旧条桌,几个板凳,桌上竟已备好了几个大小不一的竹筛、簸箕,以及几盏油灯。
“我想着,既然要做,总得有个样子。”苏云舒眼中闪着实干家的光芒,“这地方僻静,平日锁着,只我拿钥匙。我挑了两个嘴巴最严、手也最巧的绣娘,都是跟了我多年的老人,家里负担重,人也可靠。让她们每日做完手头的绣活,抽空过来,按你教的法子,先做最初步的拣选和分类。工钱我另算,只说是帮我处理一批特殊的绣线原料,她们不会多问。”
她考虑得已相当周全。将最耗时费力的初加工环节,分解为简单的、可监督的步骤,交给可靠的人手,既能提高效率,又能最大限度保密,也减轻了苏云卿的负担。
“堂姐思虑周全。”苏云卿真心佩服,“那第一步,便是教她们如何分档拣选。需得定下几个简单的标准,比如颜色、大小、梗叶分离的程度。我画几张简图,标明哪些要,哪些不要,哪些单独分出。她们只需按图索骥便可。”
“这法子好!”苏云舒拍手,“妹妹你画图,我来跟她们说。”
两人就在这昏暗的旧仓房里,凑在油灯下,苏云卿用炭笔在旧纸上飞快勾勒。她将茶叶大致分为“上选”(芽头、嫩叶)、“中选”(完整绿叶、轻微破损嫩叶)、“下选”(较老但无杂味叶片)以及“剔除”(老梗、黄片、杂质)四类,每类都画了简单的形态示意图,标注了关键特征。
“火焙的关键步骤,眼下还需我亲自来,或从旁盯着。”苏云卿画完图,沉吟道,“火候与时间的把握,差之毫厘,滋味便可能谬以千里。待日后她们熟练了,或许可以分担一些翻动、看火的粗活。”
“这是自然。”苏云舒点头,“核心技术,自然得掌握在自家人手里。妹妹你只需把控最要紧的环节,其他杂事,我来安排。”
初步的分工与合作框架,就在这间弥漫着生茶青气的旧仓房里确立下来。苏云卿负责技术核心与最终品质把控;苏云舒负责原料、场地、基础人力及后续销售渠道。利益分配,苏云舒坚持要五五分成,苏云卿推拒不过,最终定为苏云舒占六,她占四——毕竟堂姐承担了全部的资金投入与经营风险。
离开仓房时,暮色已深。苏云舒送苏云卿到门口,握着她的手,低声道:“妹妹,咱们这就算……真正开始了。前路如何,尚未可知,但姐姐信你,也信咱们姐妹齐心,总能闯出点眉目来。”
苏云卿回握住堂姐温暖的手,重重点头:“嗯,我们一起。”
马车驶离甜水巷,融入汴京的万家灯火。苏云卿靠坐在车厢内,疲惫袭来,心中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在黑暗中摸索。有了堂姐这个坚实可靠的盟友,有了一个虽简陋却专属的“据点”,有了明确的目标和分工。
原料已备,场地初成,人手就位。
接下来,便是将脑海中的技艺与构想,付诸于这十斤粗粝的山野毛茶之上,一点一点,淬炼出属于她们自己的“茶味”。
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