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茶事》燕尾123

15、素手分霜芽

　　昏黄的油灯被捻亮了三盏，分别固定在条桌和墙面的简易木架上，将狭长空间照出一片朦胧而专注的光域。空气里浮动着陈年木料、灰尘，以及那股挥之不去的、略带青涩的山野茶香。

　　条桌旁，除了苏云卿和苏云舒，还肃立着两个妇人。年纪都在三十上下，穿着浆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同色布帕包着。两人面容朴实，眼神却清亮有神，手指关节略粗大，指尖带着常年捏针引线留下的薄茧。这是苏云舒精挑细选出来的两位绣娘，一个姓王，一个姓李。

　　“王嫂，李嫂，这位是我本家的三妹妹。”苏云舒介绍道，语气是平日少有的郑重，“往后，这间仓房里的事情，便是我与三妹妹一同料理。你们在此所见所闻、手上所做，皆关乎铺子的一项新进项，也关乎咱们往后的生计。规矩只有两条：一，只听吩咐，只看眼前，莫问来去；二，出了这门，这里的一切，须得烂在肚子里。若做得好，工钱之外，另有贴补。若……”

　　她顿了顿，目光平静地扫过两人。王李二嫂连忙躬身，低声道：“东家放心，姑娘放心。我们晓得分寸，绝不多嘴多舌。”

　　她们都是在市井中摸爬滚打惯了的，深知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东家肯给额外的活计和工钱，已是恩典，哪里还会刨根问底。何况看这架势，又是锁门又是屏风隔断，必是隐秘要紧之事。

　　苏云卿站在条桌另一侧，面前摊开着昨日画好的分拣图样，以及几个空着的、垫了干净粗布的竹筛。她没有多言，只是对两位绣娘微微颔首，便转向桌上堆起的一小堆刚从麻袋中取出的“毛茶”。

　　“今日，我们先做最要紧的第一步——拣选分档。”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稳定，带着一种让人不自觉信服的沉静。她拈起几片茶叶，就着灯光，对照图样，开始讲解。

　　“你们看，像这种，芽头细小，白毫明显，叶未展开或初展如雀舌的，归入‘上选’。需颜色鲜润，无焦斑，无虫蛀。”她将几片符合标准的芽叶轻轻放入标有“上”字的竹筛。

　　“这种，叶片完整，颜色翠绿或墨绿，大小适中，叶质柔软，归入‘中选’。叶片略有破损无妨，但需无老黄，无病斑。”

　　“这种，叶片较大，颜色稍深，或叶缘略粗硬，但闻之无异味的，归入‘下选’。此档需仔细，务必剔除明显粗老的叶脉和硬梗。”

　　“至于这些，”她将一些颜色枯黄、叶片破碎成末、或带着明显褐色斑点和硬梗的杂质拨到一旁，“皆是‘剔除’之物，半点不留。”

　　讲解简明扼要，配合图样和实物，两位绣娘本就手巧眼利，很快便领会了要点。苏云卿又亲自示范了如何快速翻看、辨别、分拣，手指在茶叶间轻盈拂动，动作熟稔流畅，仿佛做过千百遍一般。

　　王李二嫂心中暗暗称奇。这位三姑娘看着年纪轻轻，弱质纤纤，没想到做起这等细致活计，竟如此稳当老练。她们不敢怠慢，依样画瓢，开始动手。

　　起初有些生疏，速度也慢，时不时需要停下来对照图样或询问。苏云卿并不催促，只在一旁静静看着，偶尔出言纠正：“李嫂，这片叶底有暗斑，当弃。”“王嫂，这根梗虽细，但已木质化，属老梗，需剔除。”

　　油灯静静燃烧，灯花偶尔爆出细微的声响。仓房里只剩下茶叶与竹筛摩擦的沙沙声，以及偶尔极低的确认声。苏云舒起初也在旁看着，后来前头铺子有事，便先离开了，只将钥匙留给了苏云卿。

　　时间在专注中悄然流逝。两大捧杂乱粗陋的毛茶，在王李二嫂逐渐熟练起来的手中，渐渐被分解、归位。标着“上选”的竹筛里，东西最少，但每一片都透着鲜嫩的生机；“中选”次之，青翠可喜；“下选”再次，但堆积起来也颇为可观；而“剔除”的那一堆，则是真正不堪使用的废物。

　　苏云卿不时检查各筛茶叶的纯净度，要求极其严格。一旦发现误入或漏网，必定指出。两位绣娘起初还有些紧张，后来见这位三姑娘虽然要求高，却从不疾言厉色，只是就事论事，心也渐渐定了下来，手下越发稳当。

　　约莫过了一个半时辰，首批用来示范和练手的茶叶分拣完毕。苏云卿仔细查验了各档成品，满意地点点头：“二位嫂子做得很好，要领已然掌握。今日便到此为止，这些分好的茶叶，请按类装入这几个干净的布袋，扎好口，放在那边架子上。明日同一时辰，我们再继续。”

　　她又取出两个早就备好的小荷包，递给二人：“这是今日的辛苦钱，莫要推辞。往后每日工毕，皆按此例。”

　　荷包入手微沉。王李二嫂略一掂量，便知比说定的只多不少，心中感激，连忙道谢。她们收拾好自己带来的水壶等物，又仔细将条桌地面清理干净，这才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仓房。

　　苏云卿独自留在仓内，锁好门。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走到那几个装着分拣好茶叶的布袋前，逐一打开，再次仔细检视。

　　灯光下，那些经过初步驯服的茶叶，静静躺在布袋中，仿佛脱去了最初那层粗野的外衣，显露出内里清俊的骨骼。尤其是那一点点“上选”的芽头，银毫在昏黄光线下泛着柔光，凑近了，能闻到一丝被压抑着的、清锐的冷香。

　　她伸手，极轻地抚过那些微凉的叶片，指尖传来干燥而充满生命力的触感。

　　万里长征，这只是第一步。但这一步，走得扎实，走得稳当。

　　她吹熄了多余的油灯，只留手中一盏，锁好仓门，将钥匙仔细收好。穿过寂静的后院，前头铺子隐约的喧闹声传来，那是另一个世界。

　　而她，正小心翼翼，在这两个世界的夹缝中，开辟着属于自己的、充满茶香的第三条路。

　　回到西跨院，已是戌时三刻。翠竹早就备好了热水和简单的夜宵——一碗撒了盐花的素面。见苏云卿面带倦色，却眸光清亮，她便知道事情顺利，也不多问，只服侍姑娘洗漱用膳。

　　苏云卿确实累了。长时间的站立、讲解、监督，耗费心神体力。但精神却处于一种奇异的亢奋状态。今日仓房中的一切，清晰地在脑中回放。王李二嫂的学习能力、认真态度，都让她对后续的“生产”多了几分信心。

　　然而，问题也随之浮现。

　　首先是效率。仅靠两位绣娘业余时间分拣，面对十斤杂乱毛茶，进度恐怕不快。若要维持一个基本的“产出”，要么增加可靠人手，要么优化流程。增加人手风险倍增，目前不可取。那么，流程上是否有可改进之处？

　　她想起前世参观过的现代化茶厂，流水线作业，分工明确。或许，可以将拣选进一步细分？比如，一人专负责初筛，剔除最明显的杂质和粗老部分；另一人再进行精拣，分档归类？甚至，可以设计更趁手的工具，比如不同孔径的竹筛，先进行粗略的筛分？

　　其次是质量控制。今日她全程紧盯，自然无虞。但她不可能每次都亲力亲为，寸步不离。需要建立一套更直观、更容易被执行的“标准”。比如，各档茶叶的样品小样，封存在透明小罐中，让绣娘随时对照。再比如，制定简单的验收流程，她只需抽查关键环节的成果。

　　还有火焙。这才是真正的核心技术，目前必须由她亲自掌控。但能否将过程分解？比如，由绣娘负责前期的铺叶、观察火色、定时翻动（在她设定的严格规程下），而她只负责最关键的入炉温度、火候调整、以及最终的起炉判断？这样能节省她的体力，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培养助手。

　　一个个念头在疲惫的大脑里跳跃、碰撞。她知道不能急于求成，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但未雨绸缪，总是好的。

　　她摊开纸笔，就着灯光，将今日观察到的问题和想到的改进雏形，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简略符号记录下来。包括王李二嫂各自的特点（王嫂更细心，李嫂速度略快），也包括对旧仓房那简陋工作环境的几点优化想法（如增设更稳定的照明，准备更舒适的坐具以减少绣娘疲劳）。

　　写写画画间，倦意如潮水般涌上。她吹熄灯，和衣躺下。

　　黑暗中，似乎还能闻到指尖残留的、山野茶叶的清气，混合着旧仓房淡淡的尘土味。

　　这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充满劳作与创造气息的味道。不同于苏宅内宅的熏香脂粉气，也不同于甜水巷绣庄的丝线染料味。

　　它粗糙，却真实；它微小，却蕴含着改变的可能。

　　苏云卿在朦胧睡去前，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是：明日，该开始尝试对第一批分拣好的“上选”芽叶，进行第一次精心焙火了。

　　那将是真正赋予这些山野精灵灵魂与风骨的关键一步。

　　窗外，月色如水，静静流淌过汴京城的屋瓦檐角，也流过西跨院那丛在夜风中轻响的幽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