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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暗涌潜流 ...

  •   自那日“云山银毫”与“涧松春韵”在陈掌柜面前初露锋芒,已过去五日。

      甜水巷旧仓房里的气氛,与往日又有了微妙的不同。不再是全然隐蔽的摸索试探,而是多了一丝目标明确、有条不紊的沉稳气息。王嫂和李嫂已然适应了这份“新活计”,每日在规定时辰来到仓房,净手、更衣(苏云舒特意备了两套只在仓房内穿着的素净罩衫)、然后开始分拣。动作越发娴熟利落,对茶叶各档标准的把握也日益精准。

      苏云卿采纳了自己先前的设想,改进了流程。她请苏云舒寻来了几面不同孔径的竹筛。如今,王李二嫂拿到新开封的毛茶,会先用大孔筛初筛,去掉最粗大的杂质和老梗;再用中孔筛分出大致的老嫩;最后才在条桌上进行精拣分档。效率提高了近三成,拣选出的茶叶纯净度也更胜从前。

      条桌一角,多了几个密封的小陶罐,里面装着苏云卿亲手制作的“标准样”。每罐外贴着简单标签:“上选-芽”、“中选-叶”、“下选-老叶”、“剔除-杂”。王李二嫂在分拣时若有不确定,便会开罐对照,确保标准统一。

      苏云卿自己的重心,则完全转移到了“火焙”这一核心环节上。她将焙茶的时间固定在了每日午后,仓房内光线最稳定、也最不易受前院干扰的时辰。红泥小炉和铁釜被擦拭得锃亮,炭火的准备、灰层的厚薄、入炉的温度测试,都形成了固定的规程。她甚至让翠竹从西跨院带来了一个简单的沙漏,用以辅助判断不同批次茶叶的大致焙制时长——虽然最终起炉仍需依赖她的嗅觉、视觉和触觉经验,但这小小的工具让过程显得更“规范”了些。

      今日,她正在焙制的是第三批“中选”叶片。铁釜微温,茶叶均匀铺开,她手持小软刷,目光沉静如水,观察着叶片色泽的细微转变,鼻端萦绕着渐渐浓郁的熟果甜香。一切井然有序。

      然而,在这表面的平静与渐入佳境之下,潜流正在暗涌。

      首先是原料。十斤毛茶,经过拣选损耗,能用于焙制的不过六七斤。而这几日试制、品鉴、预留样品,已用去近半。苏云舒虽已托陈掌柜牵线,联系那位跑山货的行商,但对方归期未定,新货更是渺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若原料接续不上,这刚刚起步的“事业”便要面临无以为继的窘境。

      其次是保密。旧仓房虽僻静,但锦绣轩人来人往,王李二嫂每日定时进出,难免引人注目。苏云舒对外只说是请她们帮忙处理一批特殊的“南边绣线原料”,气味特别,需单独存放操作。这借口暂时唬住了旁人,但时日久了,难保没有好奇或细心之人窥出端倪。尤其是那日渐独特的焙茶香气,虽竭力控制,仍不免有一丝半缕飘散出去。前日便有绣娘好奇地问李嫂,后院是不是在煎什么特别的药茶,香气怪好闻的。李嫂只按吩咐含糊应了,心中却是一凛。

      最大的隐忧,却来自苏宅内部。

      苏云卿频繁前往甜水巷,虽每次都有正当理由(探访堂姐),且时间控制得宜,但次数渐多,终究落在了有心人眼里。嫡母王氏虽未明确阻拦,但昨日赵妈妈过来送月例银子时,语气平淡地提了一句:“太太说,三姑娘身子弱,虽说是去堂姑娘那里散心,也莫要太过劳神。这来来往往的,车马颠簸,总是不利于将养。”

      话虽委婉,其中的告诫与不满,却清晰可辨。王氏不喜她脱离掌控,更不喜她与那个“抛头露面”经营绣庄的堂姐走得太近。若非苏云卿每次归家都准时准点,言行举止越发低调恭顺,毫无错处可抓,只怕早有了更明确的限制。

      苏云卿心中明白,自己在走一根越来越细的钢丝。一边要维持苏宅内那个“安静本分、偶尔出门散心”的庶女形象,一边要在甜水巷开拓属于自己的、不能见光的天地。平衡一旦打破,后果不堪设想。

      “姑娘,”李嫂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拉回,“这釜边的叶子,颜色似乎差不多了?”

      苏云卿凝神看去,果然,边缘的几片茶叶已转为均匀的黛褐色,叶缘微卷,散发出酥脆的质感。她迅速用小软刷将其归拢,与其他茶叶一同扫入竹匾。“嗯,这炉可以了。劳烦李嫂看火,保持余温。王嫂,将那边架子上昨日焙好、已摊凉的‘上选’称出二两,用那新送来的云纹暗花缎子零头,照我昨儿教的样子,包成两个小方包。”

      她开始尝试最简单的“包装”。苏云舒从绣庄库房里找了些颜色素雅、花样别致但尺寸太小的零头绸缎,裁成巴掌大的方块。苏云卿教王嫂将茶叶放在绵纸上,再裹入绸缎,四角折起,用同色丝线系紧,打一个简单的如意结。虽简陋,却比油纸包多了几分雅致,也更符合陈掌柜所说的“精品”定位。

      王嫂应声去忙。苏云卿走到水盆边,用清水净手,借着一旁铜盆里微漾的水影,看了看自己。面色依旧苍白,但眉宇间那股长期的怯懦郁气,已被一种沉静的专注取代。眼底有疲惫,也有不易察觉的、属于谋划者的微光。

      她必须更快一些。在原料耗尽之前,在秘密泄露之前,在嫡母的耐心耗尽之前,至少要建立起一条勉强能自行运转的、微小的“产供销”链条。哪怕它脆弱得像蛛丝。

      正思忖间,仓房虚掩的门被轻轻推开,苏云舒闪身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匆忙,却又努力维持着平静。

      “妹妹,”她走近,压低声音,“刚得了信儿,陈掌柜引荐的那位客人,约莫后日午后有空,想过来‘尝尝新茶’。”

      苏云卿心下一紧:“是哪位客人?”

      “姓周,是做瓷器生意的,在城西有自家窑口,家境颇丰,也好风雅。陈掌柜说,此人眼光挑剔,但若入了他的眼,不仅舍得花钱,还能带动他那个圈子里的一批人。”苏云舒语速略快,“只是……他点名要尝尝咱们最好的‘云山银毫’,还要看看‘制法’是否真如陈掌柜所言那般‘古拙用心’。”

      看制法?苏云卿眉头微蹙。这要求有些逾矩了。技艺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岂能轻易示人?

      苏云舒看出她的顾虑,忙道:“我也知不妥。陈掌柜已代为推拒了观摩制法,只说工艺特殊,非亲传不能外泄。那位周老板倒也通情,说不看具体操作也可,但需在饮茶之处,能‘感受氛围’,‘闻其真香’。”她顿了顿,“我思忖着,后日不如就在这仓房外头的天井石桌设席?这里僻静,也有茶炉器物,更有……咱们这‘茶’的本源气息。只是未免简陋了些。”

      在旧仓房外天井待客?这倒是折中之法。既不算完全暴露核心,又能营造出陈掌柜所言的“古法”、“秘制”氛围。简陋,有时反而能成为“质朴”、“本真”的注脚。

      “堂姐安排便是。”苏云卿点头应下,“只是这‘云山银毫’所剩不多,后日需用最好的。我今日再精选一些,单独用‘提香’之法焙一道。”

      “有劳妹妹了。”苏云舒松了口气,又想起什么,“对了,原料的事,陈掌柜也帮着催问了。那行商传回口信,说是南边近来雨水多,山路难行,收茶不易,最早也要下旬才能有货到京。而且……价钱恐怕要比上次高出两成。”

      又是坏消息。苏云卿心往下沉了沉。价高还在其次,关键是时间。下旬?眼下才月中,这中间的空白期,拿什么维持?

      见苏云卿沉默,苏云舒拍了拍她的手背:“妹妹别急,车到山前必有路。咱们先把后日这关过了。周老板这条线若能打通,眼前的困难便算不得什么了。”

      道理苏云卿都懂,但压力却实实在在压在肩头。她不仅要做出好茶,还要应对挑剔的客人,要维持生产的秘密与稳定,要平衡家族内外的关系……每一步都不能行差踏错。

      送走苏云舒,苏云卿回到铁釜旁。炭火已弱,余温犹存。她重新净手,取出珍藏的那一小罐极品“云山银毫”原料——这是上次分拣时,她特意留下、未曾焙火的、品质最顶尖的一小撮芽头,以备不时之需。

      如今,正是用它的时候。

      她调整炭火,覆盖上更厚更匀的灰层,让温度降到极低。然后,以十二分的耐心与专注,开始对这最后一点珍贵原料进行“提香”。过程缓慢得近乎凝滞,所有的感官都被调动到极致,捕捉着每一丝最细微的变化。

      旧仓房内,时间仿佛也随着那低微的热力,缓缓沉淀。

      王嫂和李嫂已完成了手头工作,悄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她们知道,三姑娘做这最后一道工序时,需要绝对的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当日影西斜,将高窗的影子拉得斜长,苏云卿终于将最后一星芽头扫入铺着雪白宣纸的小陶盘中。芽色已转为一种难以形容的、润泽如玉的灰白,银毫粲然,香气幽冷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只在鼻端留下一线冰清玉洁的痕。

      她轻轻盖上陶盘的盖子,仿佛合上了一件绝世珍品的宝函。

      后日的客人,城西的周老板,瓷商,好风雅,眼光挑剔……

      苏云卿走到窗边,望向仓房外那方被高墙围住的、有限的天空。

      风云将起于这甜水巷深处的寂静院落。

      而她,已无路可退,唯有迎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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