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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庭前试玉 ...

  •   后日,天色未明时,汴京城便笼罩在一片微凉的晨雾中。

      苏云卿醒得极早,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眠。脑海中反复推演着今日午后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形,周老板会是怎样的人?会问出怎样的问题?那“提香”过的极品银毫,在真正的行家口中,又能得到几分认可?还有堂姐那边的安排……

      她起身,推开窗。湿润的雾气涌入,带着巷弄深处早起人家的炊烟气味。西跨院那丛竹子,叶尖挂着细密的露珠,在灰白的天光下闪着微芒。一切都安静得过分,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凝滞。

      用过早膳,她让翠竹取出那套半新的藕荷色衣裙,又特意选了一对式样简单、成色普通的珍珠耳坠戴上。不能太素,显得怠慢;也不能太艳,失了稳重。发髻依旧简单,只将堂姐送的仿生栀子花仔细簪好。镜子里的少女,面色被晨雾衬得愈发苍白,但一双眸子却清亮沉静,如同淬过火的寒星。

      “姑娘,您今日……瞧着有些不同。”翠竹一边为她整理裙角,一边小声道。

      “哪里不同?”苏云卿随口问。

      “说不上来,”翠竹歪着头想了想,“就是……好像更稳了。像是……像是要去办一件很大的事。”

      苏云卿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她检查了要带的小挽篮,里面除了针线杂物作掩饰,最底下妥善安放着那个装着“提香”银毫的扁盒,以及一小包普通“云山银毫”和“涧松春韵”的混合样——以备不时之需。

      马车在微湿的青石板路上碾出粼粼的水光,驶向甜水巷。雾气尚未散尽,街市比往日显得安静朦胧。

      锦绣轩今日挂了“东家有喜,暂歇半日”的水牌。前堂门窗紧闭,只有后角门虚掩着。苏云舒显然做了周全安排,将可能的干扰降到了最低。

      旧仓房外的天井,已被精心洒扫过。青石板缝隙里的杂草被拔得干干净净,角落那几盆栀子花被挪到了更显眼的位置,碧叶白花,沾着露水,愈发生机勃勃。石桌铺上了那块靛蓝色土布,上面整齐摆放着三套茶具——并非名窑珍品,而是苏云舒从库房寻出的素白薄胎瓷盏,釉色温润,形制简洁,与她寻常用惯的粗陶器相比,已是上了不止一个台阶。旁边红泥小炉里的炭火已生好,银铫子里的山泉水是从附近有名的“甘泉坊”特意打来的,清冽甘甜。

      王嫂和李嫂今日也被要求留在后院,随时听候差遣。她们换上了干净的衣衫,垂手肃立在廊下,脸上带着紧张而又努力维持的平静。

      苏云卿抵达时,苏云舒正在最后一次检查陈设。见她进来,连忙迎上,低声问:“妹妹,都备好了?那茶……”

      苏云卿轻轻拍了拍挽篮:“堂姐放心,一切妥当。”

      两人又低声核对了一遍流程,待客的言辞,以及可能出现意外的应对之策。苏云舒虽然强自镇定,但微微泛红的耳根和偶尔无意识捏紧的手指,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苏云卿反倒比她更沉静些,或许是因着前世见多了各种场面,或许是将所有心神都系在了那盏茶上,反倒冲淡了紧张。

      日头渐高,雾气散去,天井里洒满明媚却并不灼人的春日阳光。墙角竹影轻摇,栀子花香在暖风中幽幽浮动。

      约定的时辰将至。

      角门外传来了清晰的叩门声,三长两短,是约定的暗号。

      苏云舒深吸一口气,对苏云卿点了点头,亲自走过去,拉开了门闩。

      门外站着两人。当先一人,年约四十许,面庞白皙,留着修剪得宜的短髯,眉眼细长,带着常年浸润于精细器物间养出的温润气度。他身穿一袭雨过天青色的杭绸直裰,外罩同色暗云纹的氅衣,腰间系着羊脂玉带钩,手中随意把玩着一对光泽内蕴的核桃。这便是城西瓷商周文远了。

      他身后跟着一个青衣小厮,手里捧着一个尺许见方的锦盒,态度恭谨。

      “周老板大驾光临,蓬荜生辉。”苏云舒敛衽为礼,笑容得体。

      “苏掌柜客气了。”周文远声音温和,目光却已不着痕迹地将天井内的景致扫视了一遍。从墙角沾露的栀子,到石桌上素净的瓷盏,再到廊下肃立的仆妇,最后,落在了静静立于桌旁、微微垂首的苏云卿身上。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并未多加打量,却带着一种惯常的、评估器物般的审度。

      “这位是舍妹,云卿。”苏云舒引见道。

      苏云卿上前半步,盈盈一礼:“周老板。”声音清泠,举止合度。

      周文远微微颔首,算是还礼,目光已转向石桌:“苏掌柜信中提及的‘云山银毫’,可是要在此处品鉴?”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但那份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属于鉴赏者的笃定与优越感,却无声地弥漫开来。

      “正是。”苏云舒笑道,“此地简陋,却是这茶‘出生’之处,取其本真之意。周老板若不嫌弃,还请上座。”

      周文远不置可否,撩袍在石凳上坐了。小厮将锦盒轻轻放在一旁空椅上。

      苏云卿没有立刻去动茶具。她先净了手,用细麻布巾擦拭干净每一个手指,然后才走到红泥小炉旁。银铫中的水早已滚过,此刻只余微微的鱼眼细泡。她提起银铫,将沸水注入一个空置的素瓷壶中,温壶烫盏。动作舒缓流畅,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仿佛这不是待客的礼仪,而是某种即将开始的仪典前奏。

      周文远静静看着,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这姑娘的手法,与他见过的任何茶博士或闺秀都不同。没有繁复的花巧,却自有一种沉静专注的力量,仿佛她手中摆弄的不是冰冷器物,而是有生命的活物。

      温具完毕,苏云卿才取过那个扁盒,打开。里面是垫着雪白宣纸的“提香”银毫。她没有直接将茶叶投入壶中,而是先取了一个极小的白瓷碟,用竹夹极其小心地夹出一小撮,约莫只有二三十根芽头,置于碟中,双手奉至周文远面前。

      “请周老板先观其形,嗅其本香。”

      周文远眉梢微挑,这倒是新鲜。他接过瓷碟,凑近细看。只见芽头匀齐,白毫密披,色泽是那种罕见的、润泽的灰白色,仿佛上好的古玉蒙了一层薄霜。他轻轻晃动瓷碟,芽头随之微颤,银毫闪动,竟有流光之感。再凑近鼻端,一股清冷到近乎凛冽的幽香钻入鼻腔,似空谷幽兰,又似雪后寒梅,带着一丝极淡的、仿佛蜜糖冻结后的清甜。这香气极其纯粹,毫无杂味,且凝而不散。

      “形如雀舌,毫若覆雪,香冷如泉……不错。”周文远放下瓷碟,评价简短,眼中却已多了几分真正的兴趣。“陈某(陈掌柜)所言不虚,确是未曾见过的品相。”

      苏云卿微微垂眸,没有接话。她将碟中芽头倾入已温好的壶中,提起银铫,悬壶高冲。水流如银河落九天,准确注入壶心。滚水激荡芽头,刹那间,一股比方才碟中嗅闻时更鲜明、更富有层次感的香气勃然而出!

      清冷的兰香为骨,幽邃的蜜甜为肌,更有一缕极淡的、仿佛高山云雾的气息萦绕其间。香气瞬间充盈了整个天井,连廊下的王李二嫂都忍不住微微抽动鼻翼。

      周文远身体微微前倾,鼻翼翕动,脸上惯常的温润神色被专注取代。他紧紧盯着苏云卿手中的动作。

      苏云卿注水七分满,便即停手,合上壶盖。她并未像往常那样立刻出汤,而是静立了片刻,心中默数。这“提香”银毫,内含物质转化更为充分,需稍稍坐杯,方能尽释其韵。

      数息之后,她手腕轻转,将壶中茶汤均匀分注入三个素白瓷盏。茶汤色泽极浅,近乎无色,只在盏底漾着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浅金色光晕,细密的银毫在近乎透明的汤水中悬浮游走,如同星河微尘。

      “周老板,请。”她将茶盏轻轻推至他面前。

      周文远端起茶盏,先观汤色,眼中讶色更浓——如此浅淡的汤色,香气却如此馥郁,实属罕见。他低头,鼻尖几乎触到盏沿,深深嗅闻。那香气已由方才的奔放转为内敛,丝丝缕缕,钻入肺腑,清冷中透出绵长的甘甜,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他终于低头,啜饮了一小口。

      茶汤入口的瞬间,他整个人仿佛顿住了。

      没有预料中任何茶汤应有的“滋味”率先涌来,而是一种奇异的、仿佛融化般的“触感”。茶汤柔滑得如同不存在,却又带着微微的“骨力”,轻轻包裹住舌面。旋即,一股难以言喻的“鲜”与“甜”猛然炸开!那鲜,是山泉洗过的兰花瓣尖滴落的晨露;那甜,是百花蜜中最清透的一缕,不带丝毫腻滞。鲜甜过后,一股冰凉清冽的喉韵顺流直下,仿佛一道雪线划过喉咙,所过之处,一片沁人心脾的清凉。吞咽之后,口舌生津,那清冷的兰香与蜜甜在呼吸间回荡、交织、延绵不绝,回甘一波接着一波,悠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周文远闭上了眼睛,握着茶盏的手,指节微微泛白。他保持着这个姿势,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悠长的气息,睁开了眼。

      他看向盏中那近乎无色的茶汤,又抬眼看向静静立在桌旁、目光沉静的苏云卿,眼神复杂。惊愕、赞叹、疑惑、探究……种种情绪一闪而过,最终沉淀为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苏姑娘,”他的声音比方才低沉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此茶……何名?”

      “云山银毫。”苏云卿答道。

      “云山银毫……好一个‘云山银毫’。”周文远喃喃重复,将盏中剩余的茶汤一饮而尽,再次感受那持久的回味。他放下茶盏,目光灼灼,“此茶饮法,可是姑娘所创?这‘毫香’与‘冷韵’,陈某平生仅见。”

      苏云卿依旧垂眸:“小女子不敢居功。茶乃天成,法承古意,不过是因材施制,侥幸窥得一线本真罢了。”她将功劳推给“天成”与“古意”,避开了核心。

      周文远是何等人物,岂会听不出这避实就虚。但他并未追问,反而点了点头:“不错。好茶如美玉,三分在天成,七分在匠意。姑娘能‘因材施制’,‘窥得本真’,已是了不得的本事。”他话锋一转,“不知此茶,如今可得几何?可能常供?”

      终于问到了关键。苏云卿与苏云舒交换了一个眼神。

      苏云舒接过话头,笑容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无奈与骄傲:“周老板见谅。此茶原料极罕,生于南疆云雾深山,百斤鲜叶仅能拣出少许符合要求的芽头。加之制法全凭手工,火候拿捏需数十年经验,稍有不慎便前功尽弃。故而每月所得,不过数两。便是眼前这些,也是小妹费尽心血,积攒了许久方得。”

      她将陈掌柜那套“稀缺”理论发挥得淋漓尽致,更强调了苏云卿“不可替代”的作用。

      周文远闻言,非但没有不悦,反而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眼中兴趣更浓。物以稀为贵,技艺门槛高,正是他所欣赏的。“每月数两……确实难得。”他沉吟片刻,忽然指了指旁边小厮捧着的锦盒,“苏掌柜,苏姑娘,陈某今日前来,除了品茶,亦备了一份薄礼,权当茶资,也……算是陈某的一份诚意。”

      小厮上前,打开锦盒。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三套瓷器。一套是仿汝窑天青釉的斗笠盏,釉色温润如玉,开片自然;一套是定窑白瓷的葵口碟,胎薄如纸,光可鉴人;最后一套,竟是龙泉青瓷的莲瓣纹温碗与执壶,釉色青翠,造型古雅。皆是瓷中精品,虽非绝世古董,却也价值不菲,更难得的是那份雅致的心意,正投好茶之人所好。

      “这……”苏云舒有些意外。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周文远态度诚恳,“陈某别无他求,只望日后这‘云山银毫’每月能予陈某预留一两。价钱……随苏掌柜开口。此外,”他看向苏云卿,“陈某铺中偶得一些形状奇异、或釉色特别的残次瓷样,虽不堪售卖,却自有一番拙趣。若苏姑娘不弃,或可用来栽种些草木,点缀茶席,也算物尽其用。改日我让人送些过来。”

      他不仅高价求购,更投其所好地送上与茶事相关的器物,甚至想到了“残次瓷样”这种既雅致又不显唐突的后续往来借口。其结交之心,昭然若揭。

      苏云舒心中大喜,面上却维持着矜持:“周老板厚爱,本不该推辞。只是这茶量实在有限……”

      “苏掌柜不必为难。”周文远笑道,“一两即可。陈某知此茶难得,绝不会令苏掌柜为难。至于其他‘涧松春韵’之类,若有富余,陈某也愿一并收下,分赠好友。”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推辞便是不识抬举了。苏云舒看了苏云卿一眼,见她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便笑道:“既如此,便依周老板。每月‘云山银毫’一两,‘涧松春韵’二两,优先供给周老板。只是这价格……”

      “苏掌柜直说无妨。”

      一番商议,价格定在了一个让苏云舒心中剧震、表面却不得不强作镇定的数字。周文远眼都不眨,当场便让随从取出了定金——一张“宝昌号”的见票即兑银票。

      交易达成,气氛更加融洽。周文远又品了一盏“涧松春韵”,同样赞不绝口,并提出了一些关于包装、存放的细致建议,显见是真正用心之人。

      送走心满意足的周文远,日头已微微西斜。天井里只剩下姐妹二人,空气中茶香尚未散尽。

      苏云舒捏着那张轻飘飘又沉甸甸的银票,手都有些抖。“妹妹……你听见了吗?他出的价……还有这定金……”她激动得语无伦次。

      苏云卿也轻轻舒了口气,后背的衣衫已被薄汗浸湿。这一关,总算是过了,而且过得比她预想的还要顺利。周文远不仅是个大主顾,更可能成为一个重要的保护伞和推广者。

      然而,喜悦之余,压力也更大了。每月固定的供货承诺,意味着她们必须建立起更稳定、更有效率的“生产”体系。原料危机,迫在眉睫。

      “堂姐,”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周老板这条线是稳住了。但咱们的‘米’,快没了。那位行商,必须尽快联系上。价格高些也无妨,但货一定要好,要稳。”

      苏云舒从兴奋中清醒过来,神色一肃:“我明白。明日我便再去找陈掌柜,无论如何,也要让那行商尽快送一批货来。实在不行……”她咬了咬牙,“我亲自去一趟南城货栈打听!”

      姐妹二人相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清晰的决心,也看到了前路未卜的忧色。

      开局虽好,然棋至中盘,真正的搏杀,或许才刚刚开始。

      旧仓房的影子,被西斜的日光拉得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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