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微澜起青萍 ...
-
接连三日,苏云卿都在西跨院的平静与旧仓房的隐秘忙碌之间往返。
那缸渥堆茶,成了她心头最重的惦念。每日早晚,她都会准时出现在旧仓房,先在外间处理完“松烟晚照”的收尾或包装,然后便净手,掀开那厚重的麻布帘,进入那个阴暗潮湿的小空间。
第一日,缸壁只是微温,茶堆散发出一种沉闷的、类似湿稻草和泥土混合的气味,并不好闻,但也未见异常。她小心揭开棉布一角观察,茶叶颜色似乎更深了些,叶片紧实地粘结在一起,表面凝结着细密的水珠。
第二日,温度略有升高,手背贴上缸壁能感到明显的暖意。气味开始变化,那股泥土草木气减弱,转而升起一种略带酸酵的、类似酒糟初酿时的微醺气息。苏云卿心中一紧,这是微生物开始活跃的标志,是好是坏,尚未可知。她用小竹片轻轻拨开表层茶叶,观察内部,色泽转化似乎更均匀了些。
到了第三日午后,她刚踏进旧仓房,便闻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味。那气味仍以酸酵味为主,但其中隐隐夹杂了一丝极淡的、类似干枣或桂圆干的甜香,还有一缕难以形容的、沉厚的木质气息。这气味初闻古怪,细品之下,却有种奇异的、引人探究的复杂感。
她快步走到渥堆间外,王嫂正在帘外守着,见她来了,忙低声道:“姑娘,今日缸壁比昨日更暖些,但还不烫手。就是这气味……好像有点变了?”
苏云卿点点头,示意知道了。她深吸一口气,掀帘而入。
缸内温度确实更高了些,但仍在可控范围。那股混合着酸酵、果干甜和木质沉厚的气息更加明显。她轻轻揭开棉布和竹叶,只见茶堆表层已从暗沉的黑褐色,转为一种油润的深栗色,叶片粘结得更紧,表面泛着一层润泽的光。
她用小竹片取了少许堆心的茶叶,放在鼻尖深深嗅闻。酸气已变得柔和,与那甜香、木质香初步融合,形成一种全新的、尚未定型但已脱离最初劣味的复合气息。又将叶片在指尖捻开,叶质已变得软韧,叶底色泽红褐,脉络清晰。
成了!至少,第一阶段的关键转化已经发生,茶叶成功避免了腐烂酸败,走向了可控的发酵轨道!虽然距离理想的“陈醇”风味还相差甚远,但这无疑是一个极其鼓舞人心的信号!
苏云卿强压下心中的激动,将取出的茶样小心包好。她需要重新调整后续方案。根据目前的转化速度,或许需要提前进行第一次翻堆,以均衡温湿度,促进更均匀的发酵。翻堆后,是继续渥堆,还是转入下一个“陈化”阶段?这需要更审慎的判断。
她将茶样带出,吩咐王嫂:“准备一下,明日午后,我要对这缸茶进行第一次翻堆。需要一处更通风但依旧避光的地方,再备一个干净的浅口竹匾。翻堆时,你和李嫂需在一旁协助,动作要快,要轻,尽量保持茶叶的完整和堆体的松紧适度。”
王嫂见姑娘眼中闪着光,虽不懂其中奥妙,也知是好事,连忙应下。
处理完渥堆茶的事,苏云卿才去看顾那批即将交付给周老板的“云山银毫”和“涧松春韵”。原料已所剩无几,她必须亲自动手,用最精细的火工,确保这最后一批“正品”品质完美,以维持来之不易的信誉和客源。
整个下午,旧仓房里都弥漫着两种截然不同的茶香。一种是清雅高扬的银毫香,一种是醇和温润的春韵香。而帘子后面,那股微带酸酵与沉厚的气息,则如潜流暗涌,悄然孕育着未知的可能。
当苏云卿带着一身淡淡的、混杂的茶香回到西跨院时,天色已近黄昏。
翠竹迎上来,神色间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紧张,低声道:“姑娘,太太屋里的秋纹姐姐下午来过,说太太让您晚膳后过去一趟。”
苏云卿脚步微顿。晚膳后传唤?这不比平日晨昏定省,显得更为正式,也更具目的性。是为了前几日送去的那套茶具?还是……有了别的风声?
“知道了。”她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飞快盘算。那套茶具(茶囊、杯垫、茶席巾)已于昨日完工,让翠竹趁赵妈妈来时,“无意”间呈了上去。东西是雅致的,心意是“孝顺”的,按理不该惹来责难。除非……王氏察觉了什么别的?
她定了定神,先回屋更衣洗漱,换上一身颜色更素净、样式更保守的浅青色襦裙,头发也重新梳过,只戴那支素银簪,耳坠也取下,力求显得格外恭顺朴素。
晚膳依旧是清粥小菜,她吃得不多。用罢饭,略坐了片刻,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便带着翠竹,前往王氏所居的正院。
正院灯火通明,廊下悬着的灯笼在暮色中透出暖黄的光。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檀香,混合着晚风吹来的花香,静谧而肃穆。
秋纹候在廊下,见了她,福了福身,低声道:“三姑娘来了,太太正在小佛堂礼佛,请姑娘稍候片刻。”
苏云卿应了,垂手静立在廊下。佛堂内隐约传来木鱼轻响和低低的诵经声,是王氏每日雷打不动的晚课。翠竹侍立在她身后,大气也不敢出。
约莫过了半盏茶功夫,佛堂的门开了,王氏扶着赵妈妈的手走了出来。她已换下白日里见客的衣裳,穿着一身深褐色万字不断头纹的常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支碧玉簪,脸上神情是惯常的平淡,看不出喜怒。
“女儿给母亲请安。”苏云卿上前,敛衽行礼。
王氏目光在她身上扫过,停留了一瞬,才缓缓道:“起来吧。进来说话。”
苏云卿跟着王氏进了西次间。这里布置得比外间更显清雅,多宝阁上摆放着一些瓷器和玉件,墙上挂着几幅山水画,临窗的炕上铺着锦褥,摆着小炕桌。桌上,赫然摆着她昨日让翠竹送来的那套茶具——墨竹茶囊、简笔茶盏杯垫、茶叶飘落茶席巾。旁边还放着一个未打开的青瓷小罐。
王氏在炕上坐了,赵妈妈侍立一旁。苏云卿则垂首站在下首。
“你前日送来的这些东西,”王氏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主母特有的威仪,“花样倒是别致清雅,绣工也还过得去。是你自己想的?”
“回母亲,是女儿闲来胡乱画的,绣工粗陋,让母亲见笑了。”苏云卿恭声答道。
“胡乱画的?”王氏微微挑眉,手指拂过那茶囊上“碧云引风”四个淡金小字,“这字,也是你写的?”
苏云卿心头一跳。原主的字只是勉强能看,绝无这般秀逸风骨。她忙道:“女儿字迹拙劣,岂敢玷污母亲清目。是……是描了旧字帖上的样子,依样绣的。”
王氏不置可否,目光又落在那青瓷小罐上:“这里面,是什么?”
“是女儿前些日子去甜水巷堂姐处,堂姐得了些南边的山野粗茶,分了些给女儿。女儿见其气味尚可,便学着古书上说的‘煴火慢煨’之法,稍稍焙制了一下,去了些土腥气。想着母亲素日礼佛清修,或可偶尔用来煮水煎茶,清清肠胃。不敢说好,只是一点孝心。”苏云卿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缓缓道出,语气诚挚而略带忐忑。
“哦?你还会焙茶?”王氏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恢复平静,“倒是有心了。拿来我瞧瞧。”
赵妈妈上前,打开青瓷小罐的盖子。一股醇和温润、带着熟果甜香的茶气便飘散出来。正是“涧松春韵”。
王氏拈起几片茶叶,看了看色泽形态,又凑近闻了闻,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她虽非茶道大家,但常年主持中馈,见识是不缺的。这茶,虽模样不甚齐整,但香气纯正,色泽油润,绝非市面寻常粗茶可比。
“闻着倒还干净。”她将茶叶放回,盖好盖子,“难得你有这份心。只是——”她话锋一转,目光再次落在苏云卿身上,“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总往你堂姐那绣庄跑,虽说姐妹亲近是好事,但毕竟那是开门做买卖的地方,人来人往,多有不便。你身子又弱,总这么奔波,于闺誉、于身子,都无益处。”
果然来了。苏云卿心下一沉,面上却愈发恭顺:“母亲教训的是。女儿也知不妥,只是堂姐独力支撑绣庄,有时难免烦闷,女儿去,也不过是陪着说说话,略解烦忧。再者,堂姐常教导女儿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女儿受益匪浅。往后女儿定当更加注意,早去早回,绝不敢在外多作停留。”
她将探望堂姐定位为“尽姐妹情谊”和“聆听教诲”,既合情理,又显得懂事。同时做出“早去早回”的保证,姿态放得极低。
王氏看着她低眉顺目的样子,沉吟片刻。这个庶女,近来确实安分了不少,也似乎……长进了些。送来的茶具雅致,焙的茶也像模像样,说话行事也比从前沉稳。只要她不惹事,不逾矩,偶尔去甜水巷走动,或许也并非完全不可容忍?毕竟,她与那能干的堂姐交好,将来或许对婉儿(嫡女苏云婉)也有些说不清的益处?
“你明白就好。”王氏最终松了口,“你堂姐是个能干的,你多跟她学些稳重的性子,也是好的。只是需记得分寸,莫要沾染了商贾之家的浮躁之气。往后若要去,需提前禀明,且每月不得超过三次。可记住了?”
每月三次!这比苏云卿预想的限制要宽松得多!她心中暗喜,忙福身应道:“是,女儿谨遵母亲教诲,定当恪守本分,不忘母亲恩典。”
“嗯。”王氏摆摆手,“天色不早了,回去歇着吧。这茶,我留下了。”
“女儿告退。”苏云卿又行了一礼,才带着翠竹,缓缓退出了正院。
直到走出老远,回到西跨院熟悉的黑暗中,苏云卿才轻轻舒出一口长气。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微微浸湿。
这一关,算是险险过了。不仅没有受责,反而意外获得了每月三次“合法”出门的许可!这简直是天大的进展!
然而,喜悦之余,她也清醒地认识到,这“许可”是建立在“安分”、“懂事”和“有价值”(茶具、茶品体现的雅致与孝心)的基础上的,极其脆弱。一旦她行差踏错,或失去这份“价值”,王氏随时可以收回。
而且,王氏今日特意问及焙茶,是真的只是随口一问,还是起了疑心,在试探?
夜风微凉,吹在身上,让她打了个寒噤。
她抬头望向甜水巷的方向。那里,有她刚刚看到希望的渥堆茶,有亟待交付的订单,有她小心翼翼经营的一切。
而身后这深宅,看似松开的指缝间,漏下的并非全是阳光,更有无处不在的审视与无形的丝线。
她必须走得更稳,更小心。同时,也要更快地,让甜水巷那边的事业,成长到足以让她拥有更多底气的程度。
握了握袖中微凉的指尖,苏云卿推开西跨院的院门。
门内,一灯如豆,等待着她。
门外,夜色如墨,前路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