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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暗室渥新堆 ...

  •   旧仓房的角落,被一道临时拉起的、厚重的粗麻布帘子隔出了一个更狭小的空间。帘子密不透光,只在靠近地面的缝隙处,留了两个指头宽的通气口。这是苏云卿要求的“渥堆间”——需要相对稳定且较高的温湿度环境,又要保持黑暗,避免杂菌过度滋生。

      空间中央,放置着一个洗净晾干的半人高粗陶大缸。缸底铺着一层同样洗净、蒸煮过、晾得半干的新鲜竹叶。此刻,缸中正堆叠着约莫五斤从那些劣质麻袋中精心筛选出的、相对完整的暗沉叶片——这是苏云卿用一夜时间,忍着那沉闷的气味,一片片拣选出来的。叶片已在前一日用微温的甘泉水均匀喷洒至湿润,手感潮软但不滴水,此刻正静静地、紧密地堆积在缸中。

      苏云卿挽着袖子,手臂上沾着些许水渍和灰尘。她正将最后几捧叶片压实,然后用另一层微湿的竹叶覆盖在茶堆表面,再覆上一块提前用热水烫洗、拧得半干的白棉布。白棉布上,又压了一块表面光滑的石板。

      “好了。”她直起身,轻轻舒了口气,额角已见细汗。这看似简单的“渥堆”,每一步都需极精细的控制:茶叶的含水量、堆温的预估、透气性的把握、以及后期可能需要的翻堆时机……全凭经验推测和不断观察调整。

      “姑娘,这……真的能行吗?”王嫂在一旁看着,忍不住低声问。她看着那些黑乎乎的叶子被如此郑重其事地对待,心中实在没底。

      “不知道。”苏云卿坦诚道,用布巾擦着手,“但总要试试。王嫂,记着,接下来每日早晚,你需在布帘外,用手背隔着帘子感受一下缸壁的温度,若是温手,便无事;若是烫手,立刻来告诉我。另外,留意这帘内可有任何不寻常的气味散出,尤其是酸馊腐败之气。”

      “是,姑娘,奴婢记下了。”王嫂连忙应道。

      这是第一次试验,苏云卿不敢堆太多,也不敢堆得太高太实,怕中心温度过高导致烧堆(过度发酵而炭化酸败)。她计划先观察三五日,根据堆温变化和气味转化,再决定是否翻堆,以及后续的湿度和时间调整。

      安置好这缸“希望与风险并存”的试验品,苏云卿才掀帘出来。外间条桌上,王嫂和李嫂已将昨日焙好的“松烟晚照”细细筛去碎末,用新裁的深褐色零头绸缎,包成了十个整齐的小方包。绸缎颜色沉厚,与茶名倒也相配。

      苏云卿检查了一遍,点了点头:“包得很好。这些先收起来,与之前包好的‘云山’、‘涧松’放在一处,仔细锁好。”她又看了看所剩无几的“上选”与“中选”原料,心中微叹,“剩下的好料,务必省着用。周老板那一两‘云山银毫’和二两‘涧松春韵’,需用最上乘的火工,我后日亲自来焙。”

      交代完毕,她洗净手脸,换了外衫,才离开旧仓房。外头天光明媚,春末的风带着暖意,吹散了身上沾染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沉闷的湿茶气。

      但心头的沉甸,却挥之不去。

      回到西跨院,已是午后。翠竹早备好了温水,又端上一小碟新腌的嫩黄瓜佐粥。苏云卿默默用了,虽无甚滋味,却也能补充体力。

      用罢饭,她让翠竹将那匹“流霞锦”和“软烟罗”找出来,又取出了昨日夜里画好的几张花样草图。

      “姑娘,您真要自己做这些?”翠竹看着那些清雅别致的花样,眼睛亮了起来,“真好看!比针线房李妈妈画的那些牡丹芍药,有意趣多了!”

      苏云卿微微一笑:“不过是些简单样子,绣起来不难。”她选了那块颜色更素净些的“软烟罗”,裁下一尺见方的一块,又从中裁出两个更小的方块,用来做茶囊。剩下的边角料也不浪费,可以做成杯垫或茶席巾。

      她让翠竹找出配色雅致的丝线——原主留下的绣线不多,但颜色尚全。主仆二人便在窗下光线最好的地方,摆开阵势。

      苏云卿并非绣艺高手,原主于此道也只是平平。但她胜在心思巧,审美在线。她先在最小的那块软烟罗上,用极淡的墨线勾出那幅“墨竹残句”的轮廓。竹子只取两三竿,疏朗斜逸;诗句则选了半句卢仝的“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只绣“碧云引风”四字,字体秀逸,位置安排在竹叶空隙处,似被风吹来。

      然后,她选用青灰、墨绿、淡金三色丝线,以最基础的平针和接针,慢慢绣制。她不求速度,只求匀净。竹竿用青灰,显出苍劲;竹叶用墨绿,层层叠染,显出深浅;四字小楷用淡金线,细若蚊足,却因底色淡青而格外清晰。

      她绣得很慢,很专注。翠竹在一旁帮着分线、穿针,看得入神。她从未见过姑娘这般沉静专注地做女红,那微微低垂的侧脸,被窗外光线勾勒出柔和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竟有种说不出的宁和之美。

      时间在针尖的起落间悄然流逝。待到日影西斜,那方小小的茶囊上,疏竹清风,淡字如烟,已然成形。虽绣工不算顶精细,但构图雅致,意境空灵,别有一番韵味。

      “真美……”翠竹捧在手里,爱不释手,“姑娘,这茶囊若是装了咱们的‘云山银毫’,该多般配!”

      苏云卿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角,笑了笑:“这个先留着。我们再用边角料,绣两个更简单些的。”她打算做一个绣着简笔茶盏的杯垫,和一个只绣几片茶叶飘落纹样的茶席巾。这两样更简单,也更快。

      她要将这套“茶事小物”,连同日后用它们盛装的一点“涧松春韵”(“云山银毫”太过珍贵,且不易解释来源),寻个合适的时机,呈给嫡母王氏。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若能稍稍投其所好,转移些许注意力,便是成功。

      正做着,院外传来脚步声,是赵妈妈。

      翠竹连忙起身,将绣了一半的茶席巾用一块布盖住。苏云卿也放下针线,整了整衣衫。

      赵妈妈掀帘进来,脸上依旧是那副公式化的笑容:“三姑娘在做针线呢?太太让老奴过来看看,姑娘这两日身子可大安了?抄的经卷可完成了?”

      苏云卿起身,语气温顺:“劳母亲惦记,女儿已经好多了。经卷抄录了大半,还需一两日方能誊写工整。正想着做些小活计,静静心,也给母亲缝个茶囊、杯垫什么的,日后母亲吃茶时,或可用得上。”

      她说着,示意翠竹将方才绣好的那个墨竹茶囊拿过来。

      赵妈妈接过,仔细看了看。她虽不通文墨,但常年服侍王氏,眼界是有的。这茶囊用料是堂姑娘送的“软烟罗”,不算顶名贵,但花样清雅,绣工也干净,尤其是那四个小金线绣的字,瞧着就透着书卷气,正是王氏素日喜欢的“雅致”路数。

      “姑娘有心了。”赵妈妈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半分,“这花样倒是别致,太太必定喜欢。姑娘身子刚好,也别太劳神,慢慢做便是。”

      “是,女儿省得。”苏云卿垂眸应道。

      赵妈妈又说了几句场面话,目光在屋内扫视一圈,见窗明几净,桌上除了针线便是笔墨书卷,并无任何异状,这才转身离开。

      待她走远,翠竹才松了口气,拍拍胸口:“姑娘,您这法子真灵!赵妈妈瞧着挺满意呢。”

      苏云卿却无多少喜色。这只是第一步,且是最容易的一步。真正的考验,在于后续。王氏是否会因此放松对她的管束?还是仅仅视为一点小小的“孝心”,无关痛痒?

      她重新拿起针线,目光沉静。

      无论如何,针线要继续绣,茶要继续试,路要继续走。

      暗室中,那缸湿茶正在看不见的微生物作用下,悄然发生着变化;西窗下,这枚小小的绣花针,也在试图穿引另一条看不见的、通往些许自由的丝线。

      暮色再次降临,将西跨院温柔包裹。

      远处,似乎传来隐约的雷声。春日将尽,夏天的第一场雨,或许就要来了。

      而风雨之中,那间旧仓房里的湿蕴茶堆,和她手中这枚细小的绣花针,究竟哪一个,能先为她搏出一线天光?

      苏云卿不知道。

      她只知道,握紧手中所有能握紧的,然后,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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