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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晨光里的筹谋 ...

  •   翌日清晨,汴京的天空是那种被夜雨洗刷过的、润泽的鸭卵青色。

      苏云卿醒得比翠竹还早些。她没有惊动在外间榻上熟睡的小丫鬟,自己披了件半旧的素绒夹衣,轻轻走到窗前。

      推开窗,带着凉意的、湿润的空气涌进来,夹杂着泥土和草木苏醒的气味。她住的这处小院位置偏僻,紧邻着苏宅的后墙,墙外便是巷弄。院子里除了墙角一丛无人打理、长得有些杂乱的竹子,便只有几株枝叶稀疏的梅树,花期早过,如今只剩深绿的叶子。

      很安静,与记忆中汴京晨间应有的喧嚣相比,这里安静得像被遗忘的角落。

      这倒正合她意。

      翠竹醒来时,发现姑娘已经自己梳洗停当,正对着那面昏黄的镜子,将一头乌黑的长发挽成最简单不过的丫髻,用两根毫无纹饰的素银簪子固定,身上穿的,是一套半新不旧的藕荷色襦裙,外罩同色比甲,颜色沉静,毫不打眼。

      “姑娘,您怎么自己……”翠竹连忙爬起来,有些手足无措。

      “无妨。”苏云卿转过身,晨光在她苍白的脸上镀了一层极淡的金边,显得眼眸格外清亮,“今日气色似乎好了些,按昨日说的,我们就在附近走走,透口气。”

      她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翠竹不敢多言,手脚麻利地收拾好自己,主仆二人便悄无声息地出了院门。

      苏宅占地不算顶阔绰,但也是五进带跨院的格局。苏云卿住的这处最偏僻的西跨院,平日少有人来。沿着青石板铺就的狭窄甬道向东,穿过一道月亮门,便是连接着主宅与花园的回廊。

      回廊曲折,漆色半旧,廊下悬挂的鸟笼里,画眉正婉转啼鸣。偶尔有端着水盆或提着食盒的仆妇匆匆走过,见到苏云卿主仆,多是愣一下,然后才略显仓促地行礼,眼神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惊讶与打量。

      苏三姑娘?那个怯懦得几乎没什么存在感、前些日子还落了水差点没救过来的三姑娘?今日怎么出来了?气色看着倒还行,就是这打扮……也太素净了些。

      苏云卿对各样的目光视若无睹,步履不急不缓,目光却悄然扫过沿途所见。

      仆役的衣着神色,庭院的洒扫情况,花木的修剪维护……这些细节,往往能窥见一个家族内里的气象。苏家表面看来规矩仍在,仆役行礼也算及时,但那份精气神,似乎缺了点什么。像是绷紧的弦已有些松弛,又像是繁华底子下,隐隐透着些力不从心的疲态。

      这与她记忆中,父亲苏文远近年来愈发深锁的眉头,以及嫡母王氏对用度日渐明显的“俭省”,隐隐对得上。

      走过长长的回廊,前方豁然开朗,是一片精心打理过的园子—假山亭榭,曲水流觞,正值春末夏初,几株晚开的芍药开得正艳,姹紫嫣红。这里,显然比她那偏僻小院所在,用心得多。

      苏云卿没有走向花园深处,那里隐约传来少女的嬉笑声,似是嫡姐苏云婉正与某位来府的闺中密友在赏花。她脚步一转,沿着一条更僻静些的小径,向着靠近外院的方向走去。

      记忆中,这条小径的尽头,有一扇常年虚掩着的角门。穿过角门,是一条夹道,隔着另一道墙,便是苏家临街的一处铺面的后门。那是苏家产业之一,一间不算顶大、但位置尚可的茶铺。

      她今日的目标,并非进入茶铺,那太显眼,也逾越规矩。她只是想离那个“外面的世界”,更近一些,听一听市声,或许,还能隔着门缝,窥见一星半点苏家茶业真实的模样。

      角门果然虚掩着,守门的婆子不知去了何处偷懒,门闩只是松松搭着。苏云卿示意翠竹留在原地望风,自己则轻轻将门推开一道仅容目光通过的缝隙。

      刹那间,截然不同的声浪涌了进来。

      车轮碾过青石路的辘辘声,商贩中气十足的吆喝声,行人琐碎的交谈声,骡马偶尔的嘶鸣声—鲜活,嘈杂,充满蓬勃的市井生命力,这才是汴京,那个“八荒争凑,万国咸通”的汴京。

      隔着一条不算宽的夹道,对面是一堵略高的青砖墙,墙上开着一扇黑漆木门,此刻紧闭。那便是茶铺的后门。门旁堆着些空了的竹篓、麻袋,空气中隐约飘来一丝茶叶特有的、混杂的气味—并非清雅的茶香,而是多种不同等级茶叶堆放在一起,加上仓储气息形成的、有些沉闷的味道。

      苏云卿凝神细听,前头铺面的声音被墙壁阻隔了大半,听不真切,只有一些模糊的人语声和器物碰撞声。她正待再靠近些,忽然,那扇黑漆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

      一个穿着灰色短打、伙计模样的人走了出来,手里拎着个空木桶,看样子是出来倒废水,他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烦躁,嘴里嘟嘟囔囔:

      “……成日里催催催,库里就那些陈货,上好新茶影子都没见着,拿什么充场面?东街‘赵家茶楼’前儿个可都上了明前的龙团!人家那客人……”

      话音未落,门里又探出个头来,是个年纪大些的掌柜模样的人,压低声音喝道:“胡咧咧什么!还不快倒了水干活去!主家的事,也是你能嚼舌根的?”

      那伙计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拎着桶快步走向夹道另一头的沟渠。

      掌柜模样的人却没立刻回去,他站在门口,朝苏云卿这边望了一眼。苏云卿心中微凛,瞬间将门缝掩得更小,只余一线。那人似乎并未发现角门后的窥视,只是眉头紧锁,望着街道的方向,重重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充满了焦虑与无奈。

      他又在原地站了片刻,才摇摇头,转身回了铺子,门被重新关上。

      夹道里恢复了短暂的安静,只有外头街市隐约的喧哗作为背景。

      苏云卿缓缓退后,轻轻合上了角门。

      方才那短短一瞥,听到的只言片语,已足够她拼凑出一些信息。

      苏家的茶铺,似乎正面临着新茶短缺、货品竞争力下降的窘境。竞争对手(“赵家茶楼”)已经拿到了时新的、高档的“明前龙团”,而苏家铺子里,似乎只有“陈货”。

      茶业,尤其是中高档茶业,时节、新鲜度至关重要。“明前”与“明后”,价格与口碑往往天差地别。苏家若连时新好茶都供应不上,生意滑坡,几乎是必然。

      这与她推测的,苏家内部可能存在的经营问题,对上了。

      “姑娘?”翠竹见苏云卿立在门后久久不动,脸上神色沉静如水,眼底却似有微光流转,不由轻声唤道。

      苏云卿回过神,对她微微摇头,示意没事。

      主仆二人沿着原路返回。回去的路上,苏云卿的脚步更慢了些,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翠竹,”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可知晓,云舒堂姐的绣庄,具体在哪个位置?离府里可远?”

      翠竹想了想,答道:“听闻大姑娘的绣庄在城东厢的甜水巷附近,铺面不算顶大,但绣活儿精致,有些名气。从咱们府上过去,若是乘车,约莫两刻钟便能到。”

      苏云卿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心中那个模糊的计划,渐渐清晰了些。

      堂姐苏云舒,是已故大伯的独女。大伯早逝,未留下男丁,家产便由这唯一的女儿继承了部分。苏云舒性情爽利,不似寻常闺阁女子只困于内宅,早年便说服了族中长辈,用自己的那份嫁妆钱,开了间绣庄,亲自打理,听说经营得颇有声色。

      在重视“女子无才便是德”、“内言不出于阃”的当下,苏云舒的行为可谓特立独行,也因此颇受族中一些守旧长辈的非议。但她能力强,又能挣钱,倒也站稳了脚跟,连嫡母王氏对她,也存着几分客气,毕竟,她的绣庄有时也能为苏家女眷提供些便利与体面。

      这样一个有主见、有事业、且一定程度上跳脱了深宅严格束缚的堂姐,无疑是苏云卿目前能想到的、最理想的“窗口”与“桥梁”。

      她需要了解更多外面的信息,尤其是茶行的动向,她或许可以借“散心”、“探望堂姐”的名义,去绣庄看看,更重要的是,她需要一个相对安全、不易被嫡母时刻监视的环境,来尝试做一些事情。

      比如,将她昨日用那些劣质茶末试验时,心中萌生的、关于改进茶叶的一些零散想法,稍作整理。

      又或者,想办法接触一些更优质的茶叶原料。

      当然,这一切必须谨慎,徐徐图之。不能引起任何不必要的注意。

      回到西跨院的小屋,已是朝食时分。送来的依旧是清粥小菜,比昨日略好些,多了半碟腌渍的梅子。苏云卿安静用完,让翠竹收了碗筷。

      她没有再摆弄那些茶末,而是让翠竹寻来了纸笔——是最寻常的竹纸和一支半秃的毛笔,墨也是廉价的烟墨。

      苏云卿将纸铺在桌上,凝神思索片刻,然后提笔,开始书写。

      她写的不是诗词,也不是女红花样。而是一些极其简略的、只有她自己能完全看懂的词句和符号。

      “原料:老嫩不均,杂梗多……工艺:日晒?堆闷?火候?……存储:潮气,串味……改进:拣选分级?试制‘散叶’?火工提香?……”

      字迹清秀,却因原主腕力不足和笔秃,显得有些虚浮。但其中的内容,却是一位来自后世、深谙茶道的灵魂,对昨日那碗劣茶抽丝剥茧后的剖析,以及基于这个时代可能的技术条件,所能想到的、最初步的改良方向。

      她写得很慢,不时停顿思考。偶尔,她会抬头望向窗外,目光似乎穿透了院墙,落在了汴京繁华街市上那些林立的茶楼酒肆,落在了苏家那间正为“陈货”发愁的茶铺,落在了更遥远的、云雾缭绕的茶山之上。

      这一步,比她想象中,或许要难,也或许……更有可为。

      笔尖停顿在“散叶”二字上,墨迹微微晕开。

      这个时代,主流饮用的是经过复杂工艺压制成型的“团茶”、“饼茶”,饮用前需炙烤、碾磨成末,再注汤击拂,程序繁复,是风雅之事,却也局限在特定阶层与场合。

      而“散叶茶”(即后世常见的叶茶冲泡),虽在民间早有雏形,却始终被视为“粗鄙”、“简便”之物,难登大雅之堂,自然也没有形成精细的工艺和标准。

      这里,会不会有一个缝隙?

      一个可以让她这样的人,悄悄切入,并可能做出些不一样东西的缝隙?

      苏云卿放下笔,将写满字的纸仔细叠好,藏在梳妆台一个不起眼的抽屉底层。

      路要一步一步走,眼下最实际的,是先设法去见一见那位堂姐。

      “翠竹,”她洗净手,转向正在整理床铺的小丫鬟,“这两日,若有机会,你悄悄去打听一下,云舒堂姐近日可在绣庄?寻常何时在府中,何时在铺子?”

      翠竹虽不解其意,但见姑娘神色认真,便郑重应下:“是,姑娘,奴婢晓得了。”

      苏云卿走到窗边,看向庭院里那丛在晨风中轻轻摇曳的翠竹。

      风起于青萍之末。

      她这场悄然而至的变故,或许,也将从这最微末之处,开始搅动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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