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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油焖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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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洗净了院中石板路的微尘,也带来了料峭的寒意。沈砚之裹着那件略显厚重的旧袍,坐在窗下的竹椅里,膝盖上搭着一条薄毯,手里捧着一杯用昨日苏青鸢给的淡竹叶泡的热水。袅袅白汽模糊了他过于清晰的侧脸线条,却化不开眼底那层与生俱来的倦怠与疏离。
然而,与以往独自面对病痛和孤寂的清晨不同,此刻他心绪有些不宁。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昨日递汤碗时那细微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温热触感,脑海里反复回放着那个叫苏青鸢的女子,毫无芥蒂地、甚至是带着某种理所当然的关切,将炖得最软的肉和笋夹到他碗里的情景。
那动作如此自然,眼神清澈坦荡,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可对他而言,却无异于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搅乱了一池刻意冰封的沉寂。
他原以为搬来这僻静山村,在阿竹念叨过的故乡了此残生,便是最后的归宿。日复一日地咳血,等待毒性最终侵蚀心脉,或是旧日仇敌寻上门来,了结这充满背叛与血腥的一生。灶台是他唯一能按自己心意行事的净土,烹煮食物是他与这尚算温和的人间,最后一点寡淡的联系。
可这位突然出现的邻居,厨艺糟糕得令人侧目、却又对美食有着近乎虔诚渴望的姑娘,以一种蛮横又直白的方式,闯进了他这片自认的安宁。她送来的草药恰好对症,她寻找的食材新鲜应季,她看他做饭的眼神……炽热得像要把正在拿着锅铲的他也一并点燃。
她到底是谁?真的只是一个巧合流落至此、厨艺不精的孤女?还是……别有目的?
沈砚之抿了一口微涩的竹叶水,压下喉间的痒意和心底翻涌的疑虑。暗卫的本能让他无法全然放下警惕,可昨日那碗被她仔细拣入他碗中、犹带暖意的腌笃鲜,还有她蹲在灶膛前认真烧火、眼睛却一眨不眨盯着锅里动静的模样……
或许……只是他多虑了。在这远离京城纷争的山野,一个贪嘴的、有些特别的姑娘,又能有什么了不得的图谋呢?图他这副随时可能油尽灯枯的病体?还是图他藏在箱笼底层那点可怜的积蓄?
他自嘲地勾了勾唇角,那弧度淡得几不可见。窗外,阳光终于突破云层,洒在湿漉漉的竹叶上,折射出细碎的金芒。
雨后初晴,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熟悉的、带着点雀跃的声音:“沈公子!你在吗?今天太阳好,我找到好东西了!”
是苏青鸢。
沈砚之握着杯子的手微微一顿。这么快又来了?昨天才吃过腌笃鲜……她这是……真打算天天来“蹭饭”了?这个认知让他心头那点复杂的情绪更浓了几分,说不清是无奈,是困扰,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期待。
他放下杯子,缓缓起身,走到门口。苏青鸢正站在篱笆外,手里提着一个用宽大叶片包裹的、鼓鼓囊囊的东西,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润,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盛满了今日格外明亮的春光。
“苏姑娘。” 他打开院门,目光落在她手里的叶包上,“今日又得了什么山珍?”
“雨后春笋冒得更快了!我找到一片竹林,好多又肥又嫩的!” 苏青鸢献宝似的将叶包打开,露出里面堆叠整齐、笋尖还带着晶莹水珠的鲜笋,比昨日那捆更加粗壮肥硕,笋衣上的绒毛都清晰可见。“昨天吃了腌笃鲜,今天咱们换个做法?村里张婶说,油焖笋特别下饭!”
她语气熟稔,俨然已经将两人的伙食安排纳入了日常计划,并且开始点菜了。
沈砚之看着她兴奋的样子,那句“咱们”听得他耳根又是一热。他移开视线,落在那些品质极佳的春笋上,点了点头:“油焖笋……也好。姑娘请进。”
苏青鸢立刻拎着笋进了院子,熟门熟路地放到灶台边,然后很自觉地去井边打水,准备清洗。“我来洗笋,还是像昨天那样切滚刀块吗?”
“嗯。” 沈砚之应了一声,看着她挽起袖子,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利落地开始清洗春笋。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高效,完全没有寻常女子的娇柔。洗好后,她拿起刀,回忆着昨天的要领,开始切笋。虽然不如沈砚之切得那般均匀美观,但也有模有样,进步神速。
沈砚之默默地开始准备其他配料。一小块五花肉切成薄片,几颗蒜瓣拍扁,一小截葱白切成段,又从罐子里舀出一小勺色泽红亮的酱油,一小勺糖,一小勺酒——这些是他自己带来的为数不多的调味品。
苏青鸢切好笋,便自发的准备生火。这一次,她甚至不需要沈砚之吩咐,就将火候控制在了“需要大火爆炒”的程度上。她的学习能力和适应能力,强得惊人。
沈砚之将铁锅烧热,下入少许猪油。待油温升高,油脂特有的香气弥漫开时,他将五花肉片放入锅中,快速煸炒。肉片在热油中迅速卷曲变色,渗出油脂,散发出浓郁的荤香。
就在这时,沈砚之感觉到一道极其专注、甚至可以说是“灼热”的视线,牢牢地锁定在他……的手上,或者说,是锁定在他手里的锅铲和锅中的食材上。
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苏青鸢。她果然又像昨天一样,一边烧着火,一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锅里的每一个步骤,那眼神,简直比灶膛里的火还要亮,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好奇、学习和……垂涎?仿佛他正在进行的不是简单的烹饪,而是一场精妙绝伦的表演。
被这样的目光紧紧盯着,沈砚之忽然觉得手中的锅铲变得有些沉重,手腕也似乎不那么灵活了。尤其是当他将切好的春笋块倒入锅中,与五花肉一同翻炒,发出“刺啦”一声响亮的油爆声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苏青鸢因为兴奋而微微前倾的身体,和那双瞬间睁得更大、仿佛盛满了星辰的眼睛。
他的心,莫名地漏跳了一拍。手腕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差点让一块笋飞出锅外。
他定了定神,强行忽略那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专注手中的动作。翻炒均匀后,他加入蒜瓣和葱段炒香,然后淋入酱油,撒入糖,烹入少许酒。瞬间,酱香、糖香、酒香混合着食材本身的香气,被热力激发,形成一股更加霸道诱人的多重香味,猛地升腾起来。
“好香!” 苏青鸢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由衷地赞叹,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观察着锅里食材颜色的变化。
沈砚之翻炒几下,让笋块均匀裹上酱色,然后加入适量热水,刚好没过食材。盖上锅盖,转为中火焖煮。
“接下来要焖一会儿,让笋入味。” 他解释道,声音比平时略微低沉了些,似乎是为了掩饰方才那瞬间的失态。
“嗯嗯!” 苏青鸢点头如捣蒜,目光却依然黏在锅盖上,仿佛能透过厚重的木头看到里面正在发生的、美味蜕变的过程。“要焖多久?”
“约莫一刻钟,待汤汁收浓便可。” 沈砚之走到水缸边,舀水洗了洗手,借机平复了一下方才被那道目光看得有些紊乱的心绪。他真是……越来越奇怪了。过往生涯里,什么场面没见过,却被一个姑娘看做饭看得心慌意乱?
等待的时间,苏青鸢也没闲着,她起身看了看灶膛里的火,确保是均匀的中火。然后又凑到锅边,仔细嗅着从锅盖缝隙里溢出的、越来越浓郁的酱香味,脸上写满了期待。
沈砚之坐在竹椅上,看着她像只守着鱼干的小猫一样围着灶台转,心底那点无奈和怪异感,渐渐被一种陌生的、柔软的暖意取代。她这样……其实还挺有趣的。至少,让他这死气沉沉的院子,多了许多的生机。
一刻钟后,沈砚之揭开锅盖。锅里的汤汁已经收得浓稠油亮,紧紧包裹着每一块笋和肉片。笋块呈现出诱人的琥珀色,油润发亮,五花肉片也变得晶莹剔透。他撒上一小把切得细细的葱花,翻炒均匀,便熄了火。
将油焖笋盛入盘中,酱色红亮,油光可鉴,葱花翠绿点缀其间,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苏青鸢早已摆好了碗筷,端坐在石台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盘油焖笋,喉头明显滚动了一下。
沈砚之将盘子放在她面前,又盛了两碗糙米饭,“尝尝看。”
苏青鸢立刻夹起一块油亮亮的笋。入口先是咸鲜浓郁的酱香,带着丝丝甜味,紧接着是春笋经过焖煮后特有的脆嫩清甜,完美地中和了酱汁的厚重。五花肉的油脂香气渗透进笋里,更添丰腴。咀嚼时,能听到笋肉清脆的声响,口感层次极为丰富,咸、鲜、甜、香、脆、嫩,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堪称下饭神器。
“唔!好吃!” 她含糊地赞了一声,立刻扒了一大口饭,眼睛幸福地眯成了月牙儿。酱汁拌饭,更是绝味。
沈砚之也夹了一块,慢慢吃着。味道确实不错,火候和调味都恰到好处。但更吸引他注意力的,是对面女子那毫不作伪的、全身心沉浸在美食中的愉悦神情。她吃得专注而满足,每一口都仿佛带着对食物的虔诚敬意,让看着她吃饭的人,也不由自主地感到愉悦。
他甚至注意到,她今天烧火时,特意将灶膛里的柴架成了中空的拱形,这样既能保证火力均匀持久,又节省柴禾。很聪明,也很实用的小技巧,不像是普通村姑会注意到的。
“姑娘似乎……很懂如何控火?” 他状似不经意地问。
苏青鸢正埋头苦吃,闻言抬起头,嘴角还沾着一点酱汁,不假思索地答道:“哦,以前经常要生火守夜,或者快速加热东西,练出来的。” 说完,她顿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又说漏嘴了,含糊地补充道,“就是……跟家里人学的野外本事。”
又是“家里人”。沈砚之没有追问,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将她那句“守夜”、“快速加热”记在了心里。她的过往,恐怕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
苏青鸢被他看得有些心虚,赶紧低头扒饭,心里嘀咕:这病美人厨子,眼神怎么有时候还挺锐利的?跟他的病弱外表不太符啊。不过,管他呢,饭好吃就行!
一顿饭,在苏青鸢的风卷残云和沈砚之的慢条斯理中结束。盘子里的油焖笋和锅里的米饭被消灭得干干净净。
苏青鸢摸着吃得滚圆的肚子,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看着沈砚之收拾碗筷时依旧有些苍白的侧脸,她忽然想起自己早上在山里还发现了一小片野葱,特别香。
“沈公子,” 她开口道,眼睛亮亮的,“明天……我去找点野葱,咱们包饺子吃怎么样?我会擀皮!” 她记得末世前好像看过别人包饺子,擀皮应该比炒菜容易吧?至少不用控制火候。
沈砚之收拾碗筷的动作停住了,看着她充满期待的眼神,那里面没有算计,没有同情,只有对“下一顿美味”的单纯向往,以及一种……仿佛认定了他会答应、并且已经开始规划分工的理所当然。
拒绝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复杂的情绪,只轻轻“嗯”了一声。
也罢。既然她想吃,他便做罢。在这所剩无几的时日里,有一个人如此真切地期盼着他手中的烟火,似乎……也不算太坏。
苏青鸢得到肯定的答复,脸上笑容更灿烂了,“那就说定了!我明天早点过来和面!” 她站起身,活力十足的样子,“碗我来洗吧,你休息。”
说着,不由分说地抢过沈砚之手里的碗筷,跑到井边清洗去了。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已经将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半个地盘。
沈砚之站在原地,看着她忙碌的背影,春风拂过,带来她身上淡淡的、混合了山林气息和阳光的味道。他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柄薄如柳叶的短刃冰凉的刃身,心底却一片罕见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