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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腌笃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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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篱笆上攀着的几株牵牛花还含着昨夜的露水,在晨光中舒展出淡紫色的薄瓣。苏青鸢踏着轻快的步子,手里拎着一大捆沾着湿润泥土、笋壳褐中透紫的鲜嫩春笋,再次出现在沈砚之的院门外。
昨日那顿香椿煎蛋和野鸡汤带来的满足感,让她一夜好眠,所以天刚蒙蒙亮,她就再次进山,专挑那刚冒尖、最是脆嫩的春笋下手。末世里可没这等讲究,能找到能吃的块茎就算幸运,但如今,为了可持续的美味,她不介意多花些力气。
“沈公子?”她照例在门外唤了一声,声音比昨日更熟稔几分。
院内传来一阵压抑的低咳,过了片刻,沈砚之才出现在堂屋门口。他今日似乎精神不济,脸色比昨日更显苍白,连嘴唇都失了颜色,穿着一件略显厚重的苍青色旧袍,衬得身形愈发清瘦。见到苏青鸢和她手中那捆明显经过挑选的、笋衣都透着新鲜劲的春笋,他琥珀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了然,随即被更多的倦意掩盖。
“苏姑娘早。”他声音微哑,带着晨起和咳嗽后的虚弱,“又去山里了?”
“嗯,挖了点笋,想着这个时节吃正好。”苏青鸢走进院子,将春笋放在灶台边的地上,很自然地拍了拍手上的泥,目光扫过沈砚之过分苍白的脸和略显沉重的呼吸,“你……今天脸色不太好,是夜里没睡好,还是旧疾又犯了?”
她的询问直接而坦率,没有多少弯弯绕绕的关心,更像是基于观察的客观判断。沈砚之却因这直接的问话微微一怔。暗卫生涯里,伤病是常态,然除了必要的疗治与任务评估,从无人会这样平淡又直接地问他“是不是旧疾犯了”。属下敬畏他,仇敌巴不得他立刻死去,至于其他人……不过是陌路。
他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瞬间翻涌的复杂情绪,只低声道:“无妨,老毛病,春日返寒,偶有反复罢了。”他不想多谈自己的病,转而看向那捆春笋,“姑娘这笋选得极好,正是最嫩的时候。可想过如何吃法?”
苏青鸢的注意力果然立刻被转移。她看着笋,想了想:“炖汤?或者……炒着吃?我听村里人说,春笋烧肉也好吃。”她其实对具体做法一窍不通,全凭道听途说和模糊记忆。
沈砚之轻轻咳了两声,走到笋边,蹲下身,这个动作似乎让他有些吃力……拿起一根鲜嫩的笋,修长却苍白的手指灵活地剥开几层褐色笋衣,露出里面白玉般莹润的笋肉。
“春笋鲜美,但略有涩气,需得妥当处理。今日天阴微寒,炖一锅‘腌笃鲜’倒是适宜。”
“腌笃鲜?”苏青鸢重复了一遍这个对她而言有些陌生的词,但听起来就让人觉得是道暖烘烘的、好吃的菜。“需要我做什么?烧火?剥笋衣?”她挽起袖子,一副随时准备开工的架势。
沈砚之看着她跃跃欲试的样子,苍白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那便有劳姑娘帮忙剥笋衣,洗净后切成滚刀块。”他将手里剥了一半的笋递给她示范,“剥至此般,露出嫩芯即可。”
苏青鸢接过,学着他的样子,动作一开始有些笨拙,但很快找到诀窍,剥得又快又好。末世里处理各种奇形怪状的可食用植物根茎也是常事,这难不倒她。她一边剥,一边用眼角余光观察沈砚之。
只见他从屋内取出一个不大的陶罐,打开,里面是码放整齐的、深红色的咸肉,油脂分明。又取了一小块同样腌制过的火腿蹄髈。他将咸肉和火腿洗净,切成厚薄均匀的块状。动作依旧不紧不慢,带着一种稳定人心的韵律,即便脸色不佳,手指偶尔因寒意或虚弱而微颤,但握刀的手势却异常稳当。
“咸肉和火腿是去年冬日腌下的,正好与春笋同炖,咸鲜合一,是为‘腌笃’;‘鲜’则指这春笋与时令之鲜。”他一边处理食材,一边低声解释,声音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寻常事。
苏青鸢认真地听着,手里的活计也没停。原来做饭还有这么多讲究。末世里,能找到蛋白质和碳水化合物混合煮熟,就算一顿好饭了。
沈砚之将切好的咸肉块和火腿块放入一个砂锅中,加入冷水,置于灶上,让苏青鸢点火。大火煮沸后,他耐心地用勺子撇去浮沫,直到汤色变得清亮。然后,他放入几片姜,一根挽成结的小葱,便将灶火调至最小,让砂锅在灶眼边缘慢慢“笃”——小火微沸,长时间焖炖。
“还需等上一个时辰,待咸肉之味慢慢融入汤中。”沈砚之解释道,用一块湿布垫着,将砂锅盖稍微错开一丝缝隙。
等待的时间,苏青鸢也没闲着。主动去水缸边挑了水,将水缸添满。又拿起扫帚,将院子角落的落叶清扫干净。动作利落干脆,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也不多话,仿佛这些都是她分内之事。
沈砚之坐在屋檐下的竹椅上,裹紧了身上的袍子,静静地看着她忙碌。女子身姿挺拔,动作间带着一种干脆果决的力量感,与寻常村姑的柔婉截然不同。她做事目的明确,效率极高,仿佛经过长期严苛的训练。可她看向食物时那纯粹热烈的眼神,又显得如此……单纯。
真是个矛盾又奇特的姑娘。他默默地想。咳嗽依旧时不时侵扰他,他用手帕掩着,压抑着声音。
一个时辰在苏青鸢的主动打扫和沈砚之偶尔的低咳中过去。砂锅里已经开始飘出浓郁的、复合的咸香气,混合着火腿特有的醇厚。
沈砚之起身,揭开砂锅盖,一股更加扑鼻的香气蒸腾而出。汤色已呈淡淡的奶白色,咸肉和火腿的油脂微微化开,沉浮其间。他将苏青鸢切好的春笋块全部倒入锅中,又加了几块昨日苏青鸢带来的野鸡肉,重新盖上盖子。
“再炖两刻钟,待春笋熟透,吸饱汤汁便可。”他的声音因为一直低咳而更加沙哑,脸色似乎也更差了些。
苏青鸢看着他明明不适却依然专注灶台的模样,心里那点“需重点照看他”的念头更重了。她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片晒干的、形似竹叶的叶片。“这个,是我上次在山里发现的,闻着有点清甜气,我试着泡水喝过,喉咙会舒服点。你要不要试试?”这是她昨日采药时额外注意到的,异能感知反馈是“清润”,对她自己没什么用,但也许对咳嗽的人好?
沈砚之的目光落在那些叶片上,是“淡竹叶”,确实有清热除烦、生津利尿之效,对他的咽喉不适、咳嗽略有缓和。她又“顺手”采到了对症的东西?
他抬眼看她,她眼神坦荡,带着点“试试看有没有用”的纯粹,仿佛只是分享一件微不足道的小发现。心底的某处角落,似乎又被这细微却持续的关心,暖了一下。
“多谢姑娘。”他接过布包,指尖不可避免地触到了她的掌心。
苏青鸢只觉得他指尖冰凉,像一块冷玉,但触及掌心时,又似乎带着一点属于活人的、微弱的暖意。她想:厨子手这么凉,果然是身体不好,得多吃点热乎的补补。
而沈砚之则在触碰的瞬间,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女子掌心温热,带着常年劳作留下的薄茧,触感并不细腻,却奇异地让他冰冷的手指感到一丝熨帖。
他耳根微热,迅速收回手,将那包淡竹叶握在掌心,冰凉的叶片似乎也沾染了她掌心的温度。他垂下眼帘,低声道:“此物确有效用,沈某谢过姑娘费心。”
苏青鸢摆摆手:“不费事,山里多的是。”她的注意力已经回到了“笃笃”作响的砂锅上,鼻子微微耸动,“好像快好了?味道越来越香了!”
两刻钟后,沈砚之熄了火。他将砂锅端到石台上,掀开盖子。
刹那间,一股难以形容的、醇厚鲜香到极致的味道扑面而来,霸占了整个小院的空气。汤色是诱人的乳白,表面浮着点点金色的油花。咸肉块呈现出半透明的琥珀色,火腿红润,春笋玉白,野鸡肉嫩黄,几样食材在汤中沉沉浮浮,色彩分明又和谐交融。
沈砚之先盛了一小碗汤,撒上几粒碧绿的葱花,递给苏青鸢。“小心烫。”
苏青鸢接过碗,指尖与他的指尖再次轻轻擦过。这一次,两人似乎都顿了一下。
苏青鸢想:咦,好像比刚才暖了一点?是端着砂锅烫的吗?厨子真不容易。
沈砚之则迅速收回手,指尖蜷缩进袖中,那细微的、属于她的温度和触感,却仿佛残留不去。他避开她的视线,给自己也盛了一碗,坐下,用小勺慢慢搅动,试图驱散心头那点莫名的悸动和脸上可疑的热意。
苏青鸢已经迫不及待地吹了吹,小心地喝了一口汤。
汤入口,是极致的咸鲜,咸肉和火腿历经时间沉淀的醇厚风味,经过长时间的“笃”,完全释放到汤中,化作一股厚重踏实的底味。而春笋的清新脆嫩和野鸡肉的鲜甜,又恰到好处地中和了这份厚重,增添了一抹活泼的时令气息。汤汁顺滑,咽下后,唇齿间仍留有绵长的回甘,以及竹笋特有的清香。整个身体,从喉咙到胃腹,都被这温暖、丰腴、鲜美的滋味熨帖得服服帖帖,连昨日残留的最后一点野菜乱炖阴影,似乎都被这碗浓汤彻底冲刷干净了。
“太好喝了!”她抬起头,眼睛亮得惊人,脸上因为热汤和满足感而泛着健康的红晕,“这就是‘腌笃鲜’?比我听说过的所有汤都要好喝!”这是发自肺腑的赞叹。末世里,一碗热汤往往是奢侈品,味道更是千奇百怪。这碗腌笃鲜,真堪称人间至味。
沈砚之看着她毫不掩饰的惊艳和享受,自己碗里那口汤,似乎也格外鲜美起来。他慢慢地喝着,暖汤入腹,确实驱散了些许体内的寒意和不适。她的夸赞直白而热烈,像她这个人一样,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生命力,撞进他死寂的生活。
“姑娘喜欢便好。”他低声道,声音依旧沙哑,却柔和了许多。
“喜欢!太喜欢了!”苏青鸢用力点头,开始专注于碗里的内容,咸肉咸香适口,火腿醇厚,春笋吸饱了汤汁,脆嫩无比,野鸡肉也炖得酥烂。她吃得心无旁骛,全身心投入这场味觉的盛宴。
沈砚之吃得很少,大多时候只是慢慢喝着汤,看着她吃。她吃饭的样子,总是能轻易勾起人的食欲,也让人莫名觉得……温暖。仿佛仅仅是看着她满足的神情,自己那份孤寂和病痛,都能暂时被遗忘。
一碗汤见底,苏青鸢意犹未尽,但看着砂锅里还剩不少,她难得地犹豫了一下,看向沈砚之:“你……不多吃点吗?你脸色不好,该多补补。”
沈砚之摇摇头:“在下脾胃弱,不宜多食。姑娘尽管用。”
苏青鸢想了想,也是,病弱的人消化能力差。她不再客气,又给自己盛了半碗,但这次,她特意挑了几块炖得最酥烂的咸肉和笋尖,放到沈砚之碗里:“那你至少把这些吃了,炖得烂,好消化。你做了这么久,自己都没吃几口。”语气自然,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意味,像末世里盯着受伤队友必须吃完营养剂的老大。
沈砚之看着碗里突然多出来的、被她仔细挑选过的肉和笋,愣住了。她……给他夹菜?还特意挑了容易消化的部分?
一股陌生的、酸涩又温热的暖流,毫无预兆地冲撞上他的心口。暗卫营里等级森严,用饭亦是各自沉默。中毒逃亡后,更是独自一人面对冷灶残羹。已经有多少年,没有人这样……自然而然地给他碗里夹过菜,用这样看似强硬实则关切的语气,让他“多吃点”了?
他握着筷子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泛白。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瞬间翻涌的剧烈情绪,喉头有些发紧,低咳了两声,才勉强压下那股突如其来的悸动。
“多谢……姑娘。”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夹起一块笋,慢慢送入口中。明明是自己做的,此刻嚼在嘴里,却仿佛有了别样的滋味。
苏青鸢看他吃了,满意地点点头,这才继续享用自己碗里的美味。心里琢磨着:嗯,厨子虽然身体差,但还算听话。以后得多找点好食材,把他养得壮实点,这样才能长久地做出好吃的。
而沈砚之,则在一片咸鲜温暖的滋味和心头难以言喻的震荡中,默默地、一点一点地,吃完了她夹过来的所有东西。那碗汤的温度,似乎透过瓷碗,一直暖到了他的心底最深处。
窗外的天光透过薄云,淡淡地洒在院中。砂锅里的汤微微冒着热气,空气中弥漫着腌笃鲜勾人魂魄的余香。一坐一立,一病弱一鲜活,在这春日的晌午,因一锅汤,仿佛被某种无形的、温暖的纽带,悄然系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