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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我在这祠堂里立着,看檐角蛛网结了又破,破了又结,已数不清多少寒暑。

      谁也不知解亭礼是何时回镇的。只觉着某日清晨,那沉寂数载的宅院上空,炊烟忽又袅袅而起,疏疏落落的,像是大病初愈的人勉强提着一口气。

      恰此时,一阵婴孩的啼哭声自虚掩的朱门内透出,惊得檐下铁马叮咚一乱。那声音清凌凌地荡开,搅碎了镇口双胞井旁浣衣的棒槌声。

      那年正是光绪二十四年,秋霜来得格外的早,乌桕溪边的蓼花一夜之间都白了头。

      晨光微熹时,供桌上的尘埃正要开始一日的游荡。黑漆大门“咿呀”一声,惊得那浮尘都凝滞在半空,解亭礼抱着襁褕跨过门槛,宝蓝直裰皱得不成样子,袖口还沾着露水。

      他点燃我时手有些发抖,火苗在罩子里晃了几晃才稳当。婴孩的哭声细细弱弱的。

      借着那点微光,我见他身上的料子已失了筋骨,软塌塌地挂在肩上。前襟处洇着块奶渍,边缘已干涸发硬,在晨光里泛着哑白。

      “灯奴...”他对着我长叹,气息里带着隔夜的酒酸。

      邻里们提着时令鲜果登门,说是给老爷洗尘。里正捧着金澄澄的南瓜,腰弯得与瓜藤一般柔韧:“解老爷荣归,真是蔽镇生辉。”青布轿帘掀动间,好几道目光借着请安的由头,悄悄在解亭礼起毛的袖口上打了个转。

      待送到影壁处,里正回身拱手,恰与巷口紫檀轿里探出的半张脸对了个正着。轿帘应声垂落,只剩轿顶的铜葫芦在日头下晃着冷光。

      井台边的棒槌声比往日密了些。“京城……”半句话被水声吞了,只剩浣衣妇相对时,目光在水面上轻轻一碰。秋风打过乌桕树,将几片红叶送进院墙,正落在解亭礼脚边。他望着奶娘怀里咿呀作声的女婴,伸手想抚那襁褓,抬到半空却转去整理了腰间旧玉玦的穗子。那曾执紫毫批注经史的手指,在褪色的丝绦间微微一顿。

      兰舟三岁那年初夏,第一次踮脚够着我的灯座。小手抚过青瓷灯身,奶声奶气地念:“长明……”解亭礼散着花白的发辫迈了进来,袍襟上还沾着灶间的柴灰。他眼底的光亮乍现即隐,就像将熄的灯花,偶尔迸着几分傲气。灯影幽幽一颤————他到底失了那身书卷气。

      鲁氏是戊申年坐着青布小轿从侧门抬进来的。新人翌日循例来祠堂添油,我瞧见她指甲缝里嵌着几道新鲜的凹痕,深浅正合着算盘的档位。她素日核账总在二更,惯常将我灯芯捻得只剩豆大一点,青焰幽幽地跳,她在下头翻着账册,纸页掀动的声息比那火光还轻些。

      直到那日妆匣无故落了锁——里头原是兰舟生母几件旧物。那孩子夜里摸到祠堂,不声不响蜷在我灯影最浓处,单薄的肩胛在昏黄光晕里绷成两道锐利的弧,却始终没有半点声息漏出来。

      今年开春后,兰舟常就着我的灯光读《申报》,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在她眼里映出奇异的光。自打前些日子鲁氏给她缠足,这孩子便没展过眉头。白布缠得紧,她走起路来扶着墙,额上沁着细密的汗珠,却倔强地不肯哼一声。

      那夜她突然掀开我的琉璃罩,取火点燃了刚缚没几天的缠足布。火苗蹿起时,照见她眼角泪光闪闪:“宁可断了这双腿,也不要再做这劳什子!”

      鲁氏掀帘进来,目光在兰舟脚上一顿,随即落在她手中那段白布上。她缓步近前,指尖轻轻拂过布面,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上好松江三梭布,一尺一厘都讲究个用处。这般糟践,传到外头,倒像是我们解家的姑娘,不知物力,不守闺范了。”

      她说着,将那段白布细细叠起,动作轻缓得像在抚平什么看不见的褶皱。

      “你父亲最重规矩,若知晓此事……”话未说尽,只将那叠得方正的布块轻轻塞回兰舟手中,指尖在她腕上不着痕迹地按了按。

      “那就让我跪祠堂去!”兰舟的声音清凌凌的,像碎玉落在鹅卵石路上,"横竖比缠着这布强。"

      鲁氏立在原地,瞧着兰舟当真一瘸一拐地往祠堂去,目光沉沉地落在那略显踉跄的背影上。她握着帕子的手紧了紧,指节有些发白,终究没有出声,只转身时,那湘裙的裙裾带起了一阵微急的风。

      那夜她在我跟前跪了整宿,泪水滴在青砖上,与她额角流下的冷汗混在一处,我无法垂首去看,便只好将烛光熄微些许,不让她红肿的眼眸再生涩。解亭礼半夜来看过一回,在门外立了半晌,终究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如此僵持了三日,第四日清晨,鲁氏来添灯油时,兰舟正倚在门边看檐下蛛网。那网上缀着露,将坠未坠的。鲁氏捏着油壶的手紧了紧,壶嘴的金边在晨光里晃了一下。她走到兰舟跟前,俯身整理女孩裙角的褶皱,手上的动作很轻,像在抚平一段过往。

      “痴儿……”

      她起身时,那段缠足布已松垮地垂落在地,宛如一条褪下的蛇蜕。

      兰舟抚着红肿的双足,垂首望着我笑了。我方恍然——她竟已长的比我还高了。

      火光跃动间,十六岁的解兰舟背脊挺得笔直。我瞧见解亭礼立在月洞门外,摩挲着褪色的举人腰牌,眼中有什幺东西,好像比我的灯焰还要灼人。

      栖霞镇的晨雾总带着乌桕叶的涩香,第一缕天光透过菱花窗,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影。这镇子的来历,要从前朝至正年间说起。

      那时江淮烽烟四起,七姓江南士族扶老携幼,沿着樵夫小径逃进这处山坳。领头的沈家太公站在如今镇口的位置,望着漫山遍野的乌桕林。正是暮秋时节,霞光浸染层林,整片山谷仿佛栖落了漫天云霞。他捋须长叹:“此乃天赐栖霞之地。”七姓人家便在此落地生根,开凿水井,垒石筑墙,建起这座与世隔绝的小镇。

      这些往事,是去年腊月祭祖时,我听族老们坐在祠堂里絮叨的。那时兰舟跪在蒲团上打盹,解亭礼的咳嗽声在梁柱间回荡。

      “父亲,”今晨兰舟赤着脚跑进祠堂,“井台边的婆婆说,寒井昨夜又落了三分水位。”

      解亭礼正在整理宗谱,闻言笔尖一顿。

      镇东口那双胞井,相传是沈家太公依白鹿托梦而凿井定基。井水甘洌非常,却一温一寒,并蒂莲一般相倚相生。镇里人嫁娶必取双井水合卺,有道能得白鹿魂灵的庇佑。只这些年,井水石栏被绳索磨出深痕,寒井那口渐渐枯了,冬日里泛着呛人的铁锈气。

      “莫要胡闹。”解亭礼看了眼女儿沾着晨露的双足,“今日社祭,各房小姐都要在祠堂行礼。”

      我映着她稚气的脸庞,火苗轻轻摇曳。

      鲁氏捧着浆挺的祭服转过屏风,目光在兰舟裙下微露的足尖上一顿。她不动声色地将祭服在檀木架上抚平,方缓步近前,从袖中取出素帕轻轻覆在女孩膝上:

      “晨露侵骨,仔细着了寒气。”

      那帕角垂落的流苏,正正掩住了一双天足。

      社日前的雨水总是来得急,青瓦上溅起白雾,顺着蠡壳窗格往下淌。在谢家天井的石阶凹处冲出几个小坑,年年雨水都不知为何——总往旧痕里钻。雨一住,祠堂里的铜锣便响了。声气穿过湿漉漉的乌桕林,镇子霎时活了起来。

      镇外新修的骡马道蜿蜒如蛇,这几日道上尽是黏腻的红泥。挑夫们赤脚踩出深坑,喘着气扛来各地的精货。苏杭的丝绸,西洋的自鸣钟,新到的洋琉璃镜,苏绣团扇,锡制酒壶,堆满了客栈。连寒井台也临时支起棚子,卖起嘉湖细点。

      几个梳着西式分头的青年踩着皮鞋淌过泥水,裤脚沾了红渍也不管。手里拿着新进的《申报》,嘴里时不时说着什么“天演”“宪政”,声音之大连摆卦摊的瞎子都听见了,那瞎子嘟囔一句:“孽障,要遭雷劈的。”

      巳时刚过,七姓祠堂前便聚满了人。

      “白鹿呦呦饮寒泉,霞栖乌桕七姓安......”

      戏台上正唱到“渡江弃舟”这一折。兰舟躲在台侧帷幔后看得入神,不妨那扮先祖的老生将水袖猛地一甩——白绫子恰如流水拂过她面颊。

      她惊得向后一退,正跌入个怀抱。鲁氏不知何时已立在身后,双手稳稳扶住她肩头,指尖却微微发紧。

      “各房长辈都在席上瞧着。”

      说话间已将她往帘后阴影里带了半步,袖口不经意地遮住了她方才被水袖拂乱的鬓发。

      解亭礼此刻正与族老们在祠堂偏殿商议祭礼。供桌上新供的鎏金香炉是博家从上海带来的,炉身刻着的缠枝莲纹,像极了房梁上的蛛网。

      “乌桕林今年结果少。"族长捋着花白胡须,"寒井水位又降,莫非......”

      话音未落,窗外忽然传来兰舟银铃般的笑声。解亭礼抬眼望去,见女儿正赤脚在井台边踩水,水花在秋阳下闪着碎金般的光。他摩挲着裂了纹的举人玉带钩,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也曾这样在井台边嬉戏。

      暮色渐浓,镇口又响起熟悉的骡马铃声。博家的商队从上海回来了,马背上驮着留声机、洋布和新式火柴。年轻人围着看稀奇,老辈人却盯着渐枯的寒井发呆。井台石栏上,不知谁新系了条破红的许愿笺,在晚风里飘飘摇摇,像只挣扎的蝶。

      这晚鲁氏点灯时特意多添了灯油:“明日祭祖,灯火要亮堂些。”她的影子投在墙壁上,随着我的火光轻轻晃动。

      兰舟悄悄溜进来,往我灯座下塞了颗乌桕籽:

      “灯奴,你说上海的女学生,也要缠足么?”

      这问题来的莫名,我来不及回答,便听见轩外小雨的声音难掩。

      琉璃罩上凝结的水珠缓缓滑落,映出窗外一弯新月。井台方向传来最后一声打水的水桶响动,惊起了乌桕林里野合的斑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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