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滤镜掉了》苏莞雯

66、曝光

　　“是猿人！猿人回来了！”

　　随着广场上此起彼伏的惊呼，猿人的身影重新成为庆典的焦点。

　　没有人知道他在回归流金城之前经历了什么，但人人都能看出，他的眼神和刚才不一样了。

　　这一次他身边没有助理随行。

　　他独自站在灯光的聚焦处，被四面八方赶来的粉丝们团团围住，又因为安保的控制有了一个可以自由活动的小圈。

　　直播画面中，主播惊讶不已：“猿人刚才明显是身体不舒服，这种情况下还要返场吗？比起他出现带来的惊喜，其实我想大多数粉丝还是希望他能好好休息，不要勉强自己……”

　　明显的客套话。

　　猿人今晚已经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如果他当真不回来，只怕所有人都要失望。

　　暂时没让人失望的猿人开口了，第一句话是：“从哪里说起呢？就从刚才的意外下线说起吧。”

　　此时此刻，被猿人要求留在休息室的徐承佑已经在颤抖了。

　　如果说一开始他还不确定猿人为什么坚持参加庆典，哪怕是面对赵之斌的威胁也不动摇。

　　现在他已经猜到了八九分。

　　他是要自我曝光，在赵之斌曝光他之前。

　　徐承佑切切实实感到了恐惧，猿人这几乎是要亲手毁掉努力这么多年才筑起的偶像身份。

　　他刚才已经对猿人直言别出面了，这太乱来了，现在先逃走后面再找机会对大众解释。

　　但他嘀嘀咕咕了许久，猿人看起来听懂了，却并没有真正在听。

　　赵秋辰跟猿人一同下线后到现在也没有上线，他想找人劝猿人都找不到。

　　现在，他只能留在休息室里，和其他人一起看直播。

　　直播中，猿人淡然一笑：“我有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不是一件好事，给我带来了很多意外。”

　　谁都不知道把秘密完全公开后会怎么样，猿人自己也不知道。

　　徐承佑几乎要去掐断直播画面，被眼疾手快的君竹拉住了。

　　画面里的猿人停顿了一会儿，大概有半分钟之久。

　　“哥到底要说什么？”林汐忐忑不安。

　　金圣杰的声音在休息室响起：“我们都是要死的人。虽然这个过程不可阻挡，但是我们可以自己选择死的方式。”

　　猿人对他说过退出偶像圈的想法：“既然最后一定会退出，那么我会好好珍惜告别时的表演。”

　　经过金圣杰的恶趣味加工后，这番话就多了几分惊心动魄的味道。

　　休息室里关注直播的偶像们一时都有些沉默。就算再迟钝的人，也猜到了猿人的意图。

　　“他要牺牲自己？”叶誉问，“该不会是曝光自己和流金城相关的丑闻，拖流金城一起下水吧？”

　　“牺牲吗？”金圣杰琢磨着这个说法，“你不如说是热烈的衰亡。这只猴子很狡猾的，到死也要比我更风光。”

　　除了金圣杰和徐承佑之外，休息室里还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猿人真正的痛楚。

　　他是一名骄傲的偶像，粉丝群庞大，想要什么得不到？他能有什么痛楚？

　　然而直播中的猿人，亲自撕开了足以毁灭他的伤口。

　　“真实的我，是一名盲人。”

　　一句话，九个字，每个字出来后都犹如垒上一块新的巨石。

　　说完之后，他的沉默时间有些久。

　　今晚的坦白，猿人是有准备的。只是到了这一刻，所有的准备都不重要了。他一点点放松下来，变得有些随性，然后便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时不时有短暂的停顿。

　　“刚才不得已下线，也和我眼睛的伤病有关。为了取悦大众，我很早就学会了掩饰真相。也掩饰了自己是谁，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真正的感受是什么。”

　　“对了，虽然可以通过虚拟神经的接入在流金城重获视力，但对我来说还有一个巨大的困难。”猿人蜷起一根手指，敲敲太阳穴，“我没法认出人脸，也就是俗称的脸盲症，而且非常严重。所以有一段时间，我是依靠贴身助理的提醒和人脸识别程序来维持正常社交的。但是无论从别人口中听到的，还是程序所告诉我的信息，都没有能让我真正了解这个世界。一直到……”

　　“一直到我遇到了能让我的病症出现转机的人。感谢她，不仅让我的治疗取得了重大的进展，还带我重新认识了这个世界。”

　　“当我开始害怕别人会不会不喜欢我的时候，黑暗就显得不那么可怕了。但看到这个世界后，我发现最可怕的还是，我认不出自己。”

　　虚拟城市发展至今，与网络已达成了极佳的融合度和同步率。

　　虽然赵之斌强硬警告各媒体放弃播报这场庆典，但哪有对着到口的猎物甩手走人的道理？

　　媒体是猎人，绝对不会放过今夜的狂欢。

　　今夜，流金城内外，网络报道纷纷扬扬。

　　“偶像圈震动！猿人公开盲人身份及偶像心路历程，将流金城神秘庆典推向高潮！”

　　“猿人自爆惊天弱点，顶流偶像竟然是盲人？”

　　诸如“猿人盲人”“猿人脸盲”之类的话题词条更是牢牢占据各大平台热搜榜。

　　几家敏锐的财经媒体、民生媒体捕捉到了猿人破圈的可能性，决定添一把火将庆典从娱乐事件上升为社会事件。

　　在对公众科普流金城与猿人时，他们介绍道：“流金城屏蔽滤镜的规则，最适合打造丰满、生动、有个性的偶像。猿人作为长期霸占人气榜Top 2的顶流偶像，享有流金城丰富的娱乐资源和新型娱乐互动方式，在电影、音乐、时尚、公益领域都有发展，是一位具有多维度影响力的偶像。”

　　娱乐是个圈，困在圈内的话题哪怕影响再深刻，也只限于部分人群谈论。

　　而现在，“猿人”二字被广泛推送给寻常百姓，关注直播的人数瞬间飙升。

　　身在沿江酒店里的赵秋辰，也第一时间看着、听着直播中的猿人。

　　她坐在虚拟神经座椅旁的地毯上，身边是恍若沉睡的男子，呼吸轻不可闻，但无形的陪伴已经让她知足。

　　她两手抱紧蜷起的腿，目光落在地面的手机上——猿人的话正从那里传出。

　　“流金城里的脸孔是不能作假的，所以很多人下意识地认为这里的人比现实更加真实。但除了脸孔之外，我们还是由很多其它东西构成的。过去我总是怀疑，我真的有资格成为一名偶像吗？论资格，我觉得我恐怕是没有的。”

　　“我以为，作为偶像一举一动都要表现得完美。所以不知不觉间，我愿意为掩饰弱点做很多事，哪怕失去真诚。虽然我怀疑自己没有资格，但我很想守住偶像这个身份，因为除此之外，除了在流金城里之外，我不知道该如何生存。”

　　“我生存下来了，但我总是很忐忑，因为我的机会和收入，是建立在隐瞒和欺骗之上的。当然，我也有很幸福的时候。当我收到粉丝们分享人生的来信时，当我听到有人说我帮助了她的梦想时，我由衷地感到幸福。那时候的我仿佛被赦免了，我会想，或许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么资格论。认为成为什么人、做什么事需要某种资格，难道不是一种偏见吗？”

　　“再后来，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公众似乎都把偶像当成了浮华、虚伪的代名词。大家欣赏体育运动员，因为他们突破人类的极限；欣赏文化名家对人文高度的探索；也欣赏专业的歌手、敬业的演员。那么偶像呢？偶像到底是什么？”

　　“这几乎成为一种共识：偶像的运动水平就是综艺活动上的跑跑跳跳，文化水平就是遵守人设不要说错话，唱功和演技只要在包装过后姑且能听能看就行。所以说，偶像的意义到底在哪里？”

　　“就算去翻字典，也会觉得‘偶像’这个词太模糊了，字典上没有答案。只有将目光投向自己时，我才算是有了一个答案。我成为偶像是因为我打扮成了完美恋人的形象。偶像不必伟大，这个时代的偶像就是臆想恋人——这一点正在成为大众的共识，成为社会性的偏见。一旦套上了这种偏见，偶像们自身便也随波逐流了。”

　　“但我还是想要撕开一条新的裂缝，将偶像的身份拓展一点。既然我面对的是社会性的偏见，那有什么办法能改变这种局面？”

　　“我想到了古往今来的艺术家们。艺术家的价值与观众、买家甚至是学者们都密不可分，但最重要的，是艺术家自己创作出了作品。偶像想要改变规则，也得靠自己。所以今天我站在这里，并且想说，我想将这个时代里偶像的身份变得更宽广一些。偶像来源于普通人，所以也可以是你的同行者，一个看得见的同行者。”

　　“而我这样的同行者，离不开你们。请帮助我。”

　　“请帮助我，不要被刻板的偏见绊住，失去改变的勇气。”

　　“请帮助我，不要对身边的不公视而不见，放弃参与改变规则的权利。”

　　“请帮助我，更慎重地关注人脸识别程序的问世，因为在技术颠覆了生活的时代，偏见和污名可以轻松杀死一个普通人，一个我们的同行者。”

　　如果说，之前十几位偶像在庆典上的露面只是展示了华美的剑鞘，引人欣赏和讨论，那么猿人则是终于抽出了藏在剑鞘中的利刃，直指人脸识别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