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君恰似星垂野》财神在上

4、 论运气的一百种用法

　　当铺，是凡间城镇里一个神奇的地方。

　　它能将你视若珍宝的过去，兑换成可以饱腹的未来。

　　此刻，卿和就站在一家名为“通四海”的当铺高高的柜台前，脚下踩着吱呀作响的木地板，鼻尖萦绕着陈旧物品、灰尘和一丝若有若无霉味混合的气息。柜台后，戴着单边水晶眼镜的老朝奉，正用两根枯瘦的手指，拈着那枚从苍溟破碎衣袍上唯一还算完整的领扣上抠下来的、幽暗无光的黑色晶石，对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看了又看。

　　苍溟站在她身后三步远，背脊挺得笔直，脸上没什么表情，周身却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低气压。他换下了那身标志性的破袍子，此刻穿着的是卿和用最后一点从仙界带下来的、没什么仙气纯粹是料子好的纱衣边角料，跟当铺隔壁成衣铺老板娘软磨硬泡换来的粗布短打。深青色的粗布裹着他挺拔的身形，少了魔尊的凌厉奢华，却奇异地多了几分落难公子的清倔，只是那眼神，扫过当铺里典当哭泣的妇人、贼眉鼠目的赌棍时，依旧带着居高临下的漠然，仿佛在看另一个维度的蝼蚁。

　　“此物……”老朝奉终于放下了晶石，慢悠悠地拖着长腔，“非金非玉，光泽晦暗，虽质地坚硬，却无甚纹饰灵气……依老朽看，最多……三钱银子。”

　　卿和眼前一黑。三钱银子！在仙界，苍溟袍子上随便一颗装饰的魔晶，都足以让低阶魔将打破头！到了凡间，就值三碗素面钱？

　　她下意识地看向苍溟。后者下颌线绷紧了一瞬，眸色沉了沉，但出乎意料地，没有发作。他只是极冷地扫了那朝奉一眼，那眼神让老朝奉捻着胡须的手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不……”卿和刚想据理力争，话到嘴边却顿住了。争什么？说这是魔尊重宝？怕不是立刻要被当成疯子打出去，或者更糟，引来不必要的注意。她深吸一口气，硬生生把话咽回去，脸上堆起在仙界集市练就的、带着几分可怜和无害的笑：“老先生，您再仔细瞧瞧？这……这毕竟是家传的，祖上说是有点特别……”

　　老朝奉耷拉着眼皮，不为所动：“姑娘，当铺有当铺的规矩。三钱，当就当，不当就请便。”

　　卿和心里急得冒火。三钱银子，别说找客栈住下、买药治伤，连吃饱肚子都够呛。她忍不住又去“感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怀里的同心珏。这次，她感觉到的不是方向，而是一种微妙的“倾向”——继续纠缠这个老朝奉，结果不会变；但……

　　她目光游移，瞥见当铺侧门门帘晃动，一个穿着绸缎马甲、管事模样的人正送一位客人出来，那客人手里拿着一卷画，满脸喜色。

　　“走。”苍溟忽然低声说，语气不容置疑。

　　“啊？可是钱……”

　　“此地气浊人愚，不辨真伪。”苍溟已经转身向外走去，虽然步伐因虚弱而不甚稳，但那背影依旧带着一股决绝，“另寻他处。”

　　卿和无奈，只得抓起那枚被贬得一文不值的黑晶石，匆匆跟上。走出当铺，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街上行人熙攘，叫卖声、车马声、孩童嬉闹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鲜活又嘈杂的生机，与仙界的清冷有序截然不同。这勃勃的生气象一面镜子，照得他们这两个外来者更加格格不入和窘迫。

　　苍溟站在街边，眉头紧锁，看着眼前完全陌生的世界。他习惯于掌控，习惯于用力量解决问题，而此刻，力量被封，赖以生存的魔晶被凡夫俗子贬为顽石，这感觉比受伤更让他烦躁。

　　“现在怎么办？”卿和捂着又开始隐隐作痛的心口（苍溟的情绪似乎也能通过同心珏传递过来一些），小声问，“三钱银子……要不要先买点吃的？你……你需要补充体力。”

　　苍溟没回答，他的目光掠过街对面的书画斋、远处的酒楼、更远处的医馆招牌，最后定格在街角一个围着不少人的摊子上。那是一个测字算卦的摊，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道士正摇头晃脑地对一个妇人说着什么。

　　“你的‘运气’，能否用于……”苍溟斟酌了一下用词，“获取凡俗财物？”

　　卿和一怔：“啊？这……我没试过。以前最多就是躲躲小麻烦，或者……捡到点小钱。”她越说声音越小。用“好运”来主动赚钱？这想法有点超出她咸鱼的业务范围了。

　　“试试。”苍溟言简意赅，目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寻一处……博弈或机会之所。”

　　博弈？机会？卿和脑子里瞬间闪过赌坊、抽奖、甚至街头套圈的画面，连忙摇头：“不行不行！那种地方因果太重，万一‘好运’不灵或者引来反噬，我们现在可经不起！”

　　苍溟眉头蹙得更紧。

　　就在这时，卿和怀里同心珏忽然微微发热，与此同时，她听到身边两个路人边走边聊：

　　“……听说了吗？东市‘玲珑阁’今天开‘识宝会’，说是从南边新来了一批蒙着石皮的料子，里面可能开出玉髓，十两银子赌一次，开出来好的当场高价收！”

　　“十两？！抢钱啊！万一开出来是石头呢？”

　　“嗨，玩的就是个心跳！据说上午张掌柜开出一块水头不错的，转手卖了五十两……”

　　卿和耳朵竖了起来，心跳加速。赌石？这听起来……似乎比直接去赌坊“高雅”一点？而且，“识宝”、“玉髓”这些词，隐约和她那“感觉”里对“有价值之物”的模糊指向有些关联。

　　她猛地拉住苍溟的袖子（后者身体微微一僵，但没甩开），眼睛发亮：“有办法了！跟我来！”

　　东市“玲珑阁”比当铺热闹十倍不止。大堂里摆满了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灰褐色原石，每块石头前都标着价码，从几两到上百两不等。穿着各异的人们围着石头，或蹲或站，有的拿着特制的小灯照着，有的用手反复摩挲，还有的低声议论，空气里弥漫着紧张、兴奋和铜钱的气味。

　　卿和攥着那枚黑晶石换来的三钱碎银，手心冒汗。十两银子赌一次，他们连门槛都进不去。苍溟站在她身边，目光扫过那些原石和狂热的人群，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卿和能感觉到他透过同心珏传来的一丝极淡的审视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兴味。或许，这种带着风险与眼力的博弈，某种程度上触动了他某些熟悉的神经。

　　“姑娘，小哥，来看看？”一个伶俐的伙计迎上来，目光在两人朴素的衣着上打了个转，笑容淡了些，“咱们这儿规矩，十两一注。那边有些小料，便宜，一两银子也能玩玩。”他指了个角落。

　　卿和没动。她闭上眼睛，努力忽略周围的嘈杂，将心神沉入那种玄妙的感觉。这一次，目标明确——不是安全的方向，而是“价值”，是“被掩盖的光芒”。

　　无数灰扑扑的“气”在感知中沉浮，大多平淡无奇，偶有几处微弱的亮光，也引不起太大波澜。直到她的“目光”掠过伙计所指那个角落最边缘、一块沾着泥土、歪斜靠着墙根、几乎有半人高、表面坑洼不平甚至还有两道难看裂痕的大石头时，一种极其微弱、但异常温暖纯净的“触感”轻轻拨动了一下她的心弦。

　　那感觉稍纵即逝，却清晰无比。

　　她睁开眼，指着那块丑陋的大石头：“那块，怎么卖？”

　　伙计一愣，随即露出“果然不懂行”的笑容：“姑娘好眼力……呃，那块是垫脚料，放那儿有些日子了。您要真想要，给……五百文吧。”语气颇为随意。

　　五百文，半两银子。他们所有的钱，能买六次这样的“垫脚料”。

　　卿和看向苍溟，用眼神询问。苍溟的目光落在那块石头上，停留了片刻，又看向卿和亮晶晶的眼睛，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

　　“买了。”卿和掏出那三钱银子，又忍痛从贴身小袋里摸出最后两百文私房钱（是从仙界带下来的几颗普通珍珠在进城前贱卖的），凑足五百文，拍在伙计手里。

　　伙计收了钱，态度更随意了，喊了个学徒来搬石头去解石处。周围有人注意到这边，见是两个面生的年轻人买了个公认的废料，纷纷摇头或露出善意的哄笑。

　　巨大的解石轮盘嗡嗡作响。卿和紧张得指甲掐进手心。苍溟站在她侧前方半步，目光沉静地看着轮盘切入石皮。

　　第一刀，白花花一片，石渣。
　　第二刀，依旧是灰白杂乱的石质。
　　周围响起轻微的嘘声和叹息。

　　伙计已经准备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卿和的心一点点往下沉。难道感觉错了？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第三刀切下——

　　嗤——

　　一阵不同于石粉的、湿润的雾气喷出，紧接着，解石师傅“咦”了一声，动作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他舀起清水冲去切面的泥浆石末。

　　一抹动人心魄的、如同初春凝露嫩芽般的娇艳绿色，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莹润生机，在灰白的石壳中，悄然露出一角。

　　整个解石处瞬间一静，随即哗然！

　　“出绿了？！还是这么正的葱芯绿！”
　　“水头！看那水头！透光！”
　　“快！继续擦！别切了！”

　　解石师傅激动起来，换了更细的工具，开始沿着那抹绿色小心地擦拭。越来越多的翠色显露出来，质地细腻，晶莹剔透，绿色纯正而鲜阳，虽然块头不大，但足以让所有懂行的人心跳加速。

　　最后，一块比拳头略大、形状不甚规则但通体翠绿欲滴、宛如一汪凝固春水的翡翠，被完整地取了出来，在清水洗净后，于天光下流转着诱人的光华。

　　“玲珑阁”的掌柜被惊动了，快步走来，拿起翡翠仔细端详，眼中精光连闪。他看了看紧张又期待的卿和，又瞥了一眼她身后那个虽然衣着朴素却气度不凡、沉默不语的年轻人，心中掂量了一下。

　　“这位姑娘，运气当真不错。”掌柜笑容满面，“此翡翠虽非极品，但色阳水足，实属上品。本阁愿出……一百八十两银子收下，如何？”

　　一百八十两！从三钱到一百八十两！

　　卿和差点惊呼出声，她强自镇定，手指在袖中悄悄掐了一下自己。她不懂行情，但看周围人羡慕的眼神和掌柜热切的态度，知道这个价钱应该还算公道。她下意识地看向苍溟。

　　苍溟迎上她的目光，几不可查地颔首。

　　“好，就依掌柜。”卿和声音有点发飘。

　　当沉甸甸的银票和一小袋碎银交到卿和手中时，她感觉像是在做梦。周围恭贺、羡慕、探究的目光涌来，她有些无措。苍溟却适时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将她半护在身后，接过银钱，对掌柜略一颔首，便拉着她，在更多人围上来之前，迅速离开了“玲珑阁”。

　　直到走出东市，钻进一条相对安静的小巷，卿和才猛地喘了口气，脸上后知后觉地泛起兴奋的红晕：“我们……有钱了！真的有钱了！”

　　苍溟停下脚步，低头看着掌中那张轻飘飘又沉甸甸的银票，眼神有些复杂。他纵横三界，麾下魔晶矿脉不知凡几，从未将区区百两凡银放在眼里。但此刻，这用一枚被凡俗鄙弃的魔晶残片、和身边这个看似无用的小仙那诡异“运气”换来的银钱，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踏实感。

　　这不再是力量赋予的、理所当然的拥有，而是绝境中，依靠一点点微妙的“可能”和合作，亲手挣来的生机。

　　“嗯。”他低声应道，将银票和碎银递给卿和，“收好。”

　　卿和接过，紧紧攥住，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有了钱，就能找地方住下，买药，打听消息……活下去的希望，瞬间明亮了许多。

　　她抬头看向苍溟，他依旧脸色苍白，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痛楚，但那双深渊般的眼眸里，似乎少了些最初的冰冷死寂，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光。

　　“接下来，”卿和鼓起勇气，规划道，“我们先找家干净的客栈住下，然后我去抓点药……你、你需要休息。”

　　苍溟没有反对。他抬头看了看巷口外凡间喧闹的街市，阳光将他的侧影拉长。曾经，他一个念头便可移山填海，顷刻间决定无数生灵命运。此刻，他却要和一个小仙，为了一处栖身的客栈、几副汤药而奔波。

　　荒谬，却又真实得不容抗拒。

　　“走吧。”他说道，声音依旧平淡，却少了那份刻意维持的、濒临破碎的冷硬。

　　凡间的风，依旧带着尘土气息，吹过巷口。两个紧紧绑定的身影，一前一后，汇入茫茫人海，开始寻找他们在这陌生人间，第一个暂时的容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