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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纸发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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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沈梨舟,今年二十四,职业税务狗,专业背锅侠。
穿越之前,在某沿海小城税务局当基层职员,每天对着 Excel 表格和纳税申报系统怀疑人生。
穿越之后,在大周朝户部税曹当小主簿,每天对着账簿和算盘继续怀疑人生。
唯一的区别是——
以前老板说“这个口径是这么口径的”,我敢在心里骂两句。
现在上司说“这是祖宗之法”,我连心里骂都不敢骂,只能对着天花板笑笑:
——祖宗要是知道你们这么用他,骨灰都得气得重组一下。
这天一大早,户部大堂照例开会。
我端着公文卷,规规矩矩站在最后一排,前面一片乌压压的官帽,黑压压的一片人心。
上首主位,户部尚书徐大人端着茶,捻着胡子,咳嗽一声,象征性开场:
“诸公,国用艰难,诸色税赋皆有阙额,此事,诸公亦非不知。”
——这话我太熟了。
换成前世台词就是:
“同志们,今年财政压力较大,任务依然艰巨,大家要深刻认识当前形势的严峻性和复杂性。”
大堂里一片沉默。
大家都低头喝茶的喝茶,打瞌睡的打瞌睡,只有我认真盯着前面的账簿——
这是真没钱。
盐税减少,茶税被地方层层截流,田亩册上人头多,实征少。
国库这两年挖的坑,用我专业的话说:再这么挖,天王老子来了都得破产清算。
徐尚书又咳了一声,把茶放下:“陛下有旨,为安边境、稳妖患,内阁商议,新设一司,名为——”
他顿了顿。
我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万妖税务司。”
大堂里终于有一点动静。
有人咳嗽,有人低声笑,还有人忍不住抬头,眼里写满三个大字:你在逗我?
旁边一位老主事小声嘟囔:“给妖收税?何必呢,直接砍了不就完了……”
前排有个年轻郎中压低声音:“这名字起得倒是顺口,一听就不像能活久的衙门。”
我在最后一排默默在心里点头:
——是的,有味道了,这很“试点”。
徐尚书像是没听见下面的嗡嗡声,继续道:
“妖患累年,边军戍守,耗费甚巨。然近年西山、北岭诸处,有妖安分守寨,与民市易,并不滥杀。兵部与我部合议,以为与其将之尽斩,不如加以编户,归之税籍,使其用以自养边军,用以充国用……”
他话还没说完,刑部那边借来的大堂就有人忍不住插嘴:
“尚书大人,话虽如此,可谁去?”
谁去?
整个大堂,空气顿时凝固了一瞬。
所有人条件反射一般——一起往我这边看了一眼,然后又装作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我:“……”
等等,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按理说,我只是个从七品小主簿,平平无奇,从没在朝堂上高调跳过,为什么这种时候,大家会下意识想到我?
答案很快揭晓。
徐尚书笑容和煦,看向我站的最后一排:“沈主簿。”
完了。
我心里一凉,表情却不敢变,只能硬着头皮往前一步:
“小吏在。”
“你前岁入部时,本官看过你的案卷,”徐尚书慢悠悠道,“说你前身自民间善算账,精研税法,又曾在海关为吏,对番商、诸夷、海盗之账目,辨析如流,是也不是?”
——那是我前世的工作经历,被这个世界强行译成“民间善算账”。
我拱手:“尚书厚爱,不过是粗陋技艺,不敢当‘善’字。”
“谦虚了。”徐尚书笑得更慈祥,“本官记得,你曾言‘天地万物,皆可入账’?”
我心里一紧:完蛋,他要引用我瞎 bb 的话。
那是我刚穿越过来,还不太会说古文,被问到看法时脱口而出:“只要有明细,有流转,就可以记账。”
当时一群老大人面前,我硬生生被译成了——“天地万物,皆可入账”。
那会儿大家只是笑笑,现在看来,他们是真记住了。
果然,徐尚书转头看向众人,语气一转:
“诸公,我大周人户籍、田亩册,尚有缺漏,终究都是人。今妖患成灾,却无一册可查,其数、其种、其地,无从计议。沈主簿曾言,‘天地万物皆可入账’,想来,对这‘万妖税务司’,自有独特见地。”
他话音刚落,堂上隐隐有几声忍笑。
——什么叫“自有独特见地”?
这不就叫“你嘴贱,你负责”吗?
我还能说什么?
我只能微笑,像每一个成熟的打工人一样,在内心深处放声尖叫,而面上云淡风轻。
“沈梨舟,”徐尚书温言道,“你可愿——”
这话熟。
上辈子领导找我谈话也是这么开头的:“小沈啊,你可愿意主动承担一点工作?”
我当时没学聪明,现在当然学聪明了。
“尚书大人,”我抢在他后面一步,声音清晰,“小吏愚钝,若大人问‘敢不敢’,不敢说;若问‘愿不愿’,更不敢妄言。只是……”
我顿了顿,抬眼扫了一圈同僚那一双双看热闹的眼。
“只是小吏以为,万妖税务司不是好听的名头,而是真刀真枪的差事。既要做,便要算清,值不值得。”
大堂本来昏昏欲睡的几位老臣,倒被这句话勾了勾神。
徐尚书眉尖一挑:“哦?如何个‘值不值得’?”
来了。
专业时间到了。
我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抽出刚才听会时顺手记的草稿手册。
没办法,穿越打工人,习惯了开会顺手记要点。
“尚书,”我低头翻了一下,“以户部前日呈报,边军岁支银百万两有余,其中三成用于与妖族作战的军需。”
“嗯。”徐尚书点点头。
“而兵部所报战果,近三年——”我抬眼,“斩杀妖族首领有名号者,不过二十三名,余者皆无记载。不知诸公以为,这三成军费,算来划算否?”
堂下一片窸窣,有人脸色微变。
这番话,算是往兵部那边捅了一刀,但我说的是实话,还是户部自己的账。
“你是说,’打妖‘一事,花钱多,成效少?”有兵部来的官员拧眉。
“末吏不敢妄评兵事。”我把话往自己专业上拐,“只是以账目而论——若有办法,让部分妖族不必打死,而是归籍、赋役、纳税,用于养兵,其实是为兵部减负,为国库止血。”
堂上有人轻轻“啧”了一声。
“那你怎知,这妖肯乖乖纳税,不反咬一口?”另一人冷笑。
来了,经典问题:
——你怎么保证坏人突然变好?
我在现代被问过无数遍,经验丰富。
“人户亦有叛逆、逃税之徒,”我抬起下巴,“可我们并未因此废田亩、撤税曹。妖亦是同理。”
“人心难测,妖心更难测。”有人摇头。
“正因难测,才更要记账。”我顺势接道,“诸公皆知,户籍册上写的是‘人’,田册上写的是‘地’,国库账上写的是‘钱’。可如今,妖在何处?不在人册,不在田册,不在账册。之所以可怕,不正是因为——它不在任何册上吗?”
这句话说出口,大堂竟短暂安静了一瞬。
我知道自己踩准了点。
这是我前世学税法时,一个老教授说过的话:
——“什么最可怕?不是高税率,而是无法统计。”
我把那句话改写成古文,效果意外地好。
徐尚书盯着我,目光里第一次带了点真正的兴趣:
“那你以为,该如何记这‘妖’?”
“记它的地,记它的食,记它的战力,记它的交易。”我一条条道,“妖占何山,食何兽,与人何市,持何兵刃,皆可入册。一次战斗的输赢看兵部账,多次战斗的得失看国库账。若妖能入账,其实便可入局。”
“入局?”有人重复了一句。
“是。”我坦然与他们视线相对,“朝廷与其处处捉着刀,不如先捏住他们的钱袋子。”
堂下不知是谁没忍住,噗地笑出声。
那笑声带了点“这姑娘说话有点意思”的味道,很快又压了下去。
徐尚书摇扇的手停了停,看我良久,忽然笑道:
“你看,诸公,本官就说这小主簿,别看年纪轻轻,脑子里倒是有几分算计。”
我心里一紧:他这笑声里,危险系数直线上升。
“如此,”他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盏,声音清晰地在大堂回荡,“万妖税务司首度设立,需一人统筹账目、起草税规、试行制度——”
我背脊发凉。
“沈梨舟。”
来了来了来了。
“臣在。”我下意识挺直背。
“你既言‘天地万物皆可入账’,又论妖亦当入局,”徐尚书笑意温和,“可愿出任万妖税务司主簿一职,往西山试行?”
这句“可愿”,语气温润得仿佛在问:
——小姑娘,要不要来尝一颗糖?
我脑子里飞快闪过几种可能的回答——
“我不愿意”:当场被记一笔“不听遣调”,官场前途直接报废。
“我愿意”:恭喜你,提着脑袋上山和妖谈税去。
“我还小,再想想”:那是现代职场才有的人权,这里没有“再想想”按钮。
作为经历过人间社畜考验的穿越者,我非常清楚一个道理:
——既然反抗不了,那就谈条件。
我微微躬身,声音不高,却尽量让每一字都清楚:
“尚书大人,小吏自知才疏学浅,不敢当此大任。”
我说到这里,听得有人暗暗松气。
“只是——”
我抬眼。
“若真要设此司,非一人之力可成。西山妖患盘踞多年,若只是让我一个小主簿提着笔上山,怕是连骨头都要被啃得干净。”
堂上又有几声低笑。
徐尚书不动声色:“那你要什么?”
来了。
谈条件时间。
“其一,”我伸出一根手指,“万妖税务司虽属户部,却需得兵部配合——至少要有一支镇妖军随行,否则税还没收,命先没了。”
兵部那边有人轻咳:“好说。”
“其二,”我又伸出一指,“妖既要入账,便需立册。小吏请准许我设立‘妖户册’,有权在西山诸处立卡登记,所记之册,为官府承认。”
这话一出,大堂里一些原本只是当笑话听的官员,神色稍稍认真了点。
——这是在要“制度权”。
徐尚书的扇子复又摇了几下:“继续。”
“其三,”我咬了咬牙,继续往前迈:“凡试行期间,山中所收税银,除上缴国库之外,请准许划拨三成,用于军费与当地修缮,以示恩信。此三成用度,由万妖税务司主簿会同郡守、镇妖将共同签押。”
这已经很大胆了。
在户部的小官嘴里,说出“税银不用全交,三成留在当地”的方案,相当于在大堂提议“给地方财政分权”。
堂中有人忍不住低声道:“年轻人,胆子倒是不小。”
我知道自己踩线了,但该说的还是要说。
——你不给妖看好处,人家凭什么排队纳税?
——你不给边军一点“看得见的钱”,人家为什么配合你演这场戏?
徐尚书看了我许久。
那一刻,我甚至感觉到他并不讨厌我这个小主簿——相反,他有点欣赏。
这就更危险了。
“好。”他终于开口,“镇妖军可给你一支,妖户册可立,税银三成,可暂允试行。”
堂上有几声倒吸冷气的声音。
我心里也忍不住一跳:
——他竟然真的答应了?
下一刻,我就明白了为什么。
徐尚书缓缓站起身,朝我微微颔首,开口声如洪钟:
“既如此,自今日起,沈梨舟,着为万妖税务司主簿,即日整装,三日后启程西山,开办妖税试点。本官在此预祝——”
他顿了顿,笑意不变,“旗开得胜。”
……你这“旗开得胜”的语气,怎么这么像“愿你一路走好”。
我还没来得及回话,旁边笔帖式已经麻利地将任命文书递了过来,刷刷几笔,把我的名字写得龙飞凤舞。
一张雪白的任命公文,在我面前缓缓展开,红印鲜亮,“万妖税务司主簿”几个大字,刺眼得很。
我看着那几个字,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好家伙,打工打到妖界去了。
堂上有人已经在窃窃私语:
“这沈主簿怕是去不了几年就得折回来。”
“万妖税务司……连名头都沾不着吉利。”
“不过倒也有趣,看看她怎么跟妖讲税法……”
我听得一清二楚,脸上还是那副标准公务员微笑。
接过任命书时,我很规矩地躬身行礼:
“小吏——遵旨。”
声音落下的一瞬间,任命文书的纸边微微一颤。
那不是风,是我手心在发抖。
从大堂出来时,日光正好,照得门口的石阶白晃晃一片。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任命书,忽然有点想笑。
前世,我最大的职业梦想,是——
“别被发配去外地基层。”
结果老天爷嫌我梦想太小,干脆给了我一个全新的职业发展方向:
——跨物种税务合作项目负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