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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妖山路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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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备行期,一晃就到了。
“备行”两个字落到我头上,翻译成人话就是——
在有限预算里,自己想办法活着把路走完。
第一天,户部里同僚们对我态度非常统一:
——热情围观,冷酷送行。
“沈主簿,恭喜恭喜啊。”
最先过来的是张主事,嘴上说恭喜,脸上写着“终于不是我”,手里夹着一块点心,“听说你要去西山跟妖讲税法,来,吃块糕垫垫肚子。”
我低头看了一眼那点心,上面还印着一个大大的“福”字。
“谢张主事,”我接过来,“您这福,给得有点迟。”
张主事哈哈一笑:“迟到总比不到好嘛。再说了,我们户部出去的,历来都是文臣风范,你去了,可要给我们长脸。万一你把妖税收成了,回来那就是功劳。”
我心想:
——万一我收不回来,回来那就是骨灰。
“沈主簿,”一位年长的经承拨了拨胡子,慢吞吞道,“西山那地儿,听说妖多,人少,山高路远。你这一去,怕是……”
我配合地问:“怕是什么?”
“怕是……”他顿了顿,换了个说法,“怕是要辛苦些。”
——你差一点就把“有去无回”四个字说出来了吧。
还有平日里和我关系不错的女吏,悄悄把我拉到一边,塞给我一个小布包。
“这里面是绣花针、线和几枚铜钱,还有两颗止血散。”她压低声音,“我也帮不上别的忙,反正出门在外,总要随身带点。”
我打开布包,看到那几针几线,心里一酸。
前世大学毕业,室友送我的离别礼物是口红和耳机;
这辈子同事送的,是止血散和针线包。
人情世故一脉相承,就出门的风险不太一样。
“多谢。”我合上布包,“你有空替我看看办公桌上那盆兰草,别让人浇死了。”
她愣了一下,笑起来:“好。”
第二天,户部没人再围观了。
大家习惯性投入到新一轮的报表和奏章里,好像那个即将去和万妖谈税的小主簿,只是换了个办公地点而已:从“京城户部大堂”,换到“西山妖窝现场”。
只有徐尚书在我离京前,专门叫了我一次。
他站在窗前,背对着我,望着外头宫城的方向,说话慢条斯理,和前几日大堂上的气势完全不一样。
“西山那边,”他道,“山道难行,妖情更难行。”
——这话不废。
我心里吐槽一句,嘴上还是恭恭敬敬:“小吏受命,自当竭力。”
徐尚书没回头,只伸手抚过窗棂:“你前身在海关,想来见过不少船翻之事。却仍觉得,‘凡有流转,皆可记账’,所以敢接此差事。”
我有点惊讶:他连我前世的“船翻”比喻都听过。
“如今这‘妖税’,也算是治水。”徐尚书道,“你要做的,是在山间开河,河若开对了,妖可以顺水走,朝廷也能顺水收利;河若开错了——”
他顿住,没有往下说。
我替他在心里补完:
——河若开错了,不是淹了妖,就是淹了人。
“尚书,”我抬头,“小吏只会算账,不会打仗,若有一日真要兵刃相向,我……”
“你只管算你的账。”徐尚书终于转身,看向我,“会打仗的人多的是,会算账的人不多。”
他说着,忽然露出一点似笑非笑的神情:“再说,陛下既然设了这万妖税务司,总要有人先去试一试——你不去,也会有别人去。”
我沉默了一瞬。
这是实话。
与其让一个只会摇头的官员拿着笔上山,不如让一个脑子里还有点现代 Excel 格子的穿越者去碰碰运气。
“臣明白了。”我低头,“若真能从妖身上收出银子,给陛下多一分用度,小吏便也不算白走一遭。”
“嗯。”徐尚书点点头,“你记住,西山那边,不只有妖。”
这句话,像是在给我提个醒,又像是在说别的什么。
“不止有妖……”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还有什么?人?商?军?”
我没问出口,只郑重点头。
临出门时,他忽然又叫住我:
“对了。”
我转身:“尚书还有吩咐?”
“你不是常说,‘凡有流转,皆可记账’么?”徐尚书负手而立,“这次你去西山,就当是替大周记一记妖的流转。”
“至于能不能记完——”
他淡淡道,“看你的造化。”
……这话的潜台词我听懂了:
——记不完,说明你造化不够。
谢了您嘞。
****
第三天一早,我背着行囊来到城西点兵场。
出发的队伍已经聚齐。
一排排铠甲明亮的镇妖军,马蹄踏在地上,扬起一阵略显潮湿的尘土。
几个驾车的车夫正在给马套辔,旁边停着几辆铁皮包着的囚车,车窗上钉着铁栅,里面隐约传来低吼和抓挠声。
——押解妖的。
我站在场边,看着这一幕,脑海里自动弹出一句:
大型现场版“税务+刑侦+城管联合执法”。
“沈主簿!”
有人远远朝我招手。
是这次随行的郡守衙门从事官,姓刘,圆脸,走起来带风,笑容相当亲切。
“刘从事。”我上前施礼。
“哎哎,别客气。”刘从事一把接过我肩上的行囊,“女娃儿家,哪背得动这个,来来,交给我,交给我。”
我在心里默默纠正:
——二十四岁,说“女娃儿家”也太看得起我年轻了。
“刘从事,队伍可都齐了?”我问。
“差一个。”他神神秘秘地冲我挤挤眼,“镇妖军那边的人都到了,就差那位‘特别配置’。”
我一愣:“特别配置?”
“是啊,”刘从事压低声音,“尚书不是给你要了一支镇妖军嘛,兵部那边怕你真在山里被啃得只剩骨头,特意又配了一个——嗯,怎么说来着……”
他想了想:“哦,对,叫什么……妖族执行官。”
妖族执行官?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就是说,”刘从事拍拍我的肩,“这次你上山,不止有镇妖军护着,还有个妖护着。”
我:“……”
让妖去收妖的税,这听上去怎么这么像我前世参加过的一个“税务宣传活动”:让老板带员工过来听个人所得税讲座。
“你别一脸劫后余生。”刘从事笑,“听说那妖很听话的,在镇妖司挂了名,领俸禄的。”
——领俸禄的妖?
我还没来得及细问,前方就有一阵“啪”的声响——是军中鼓声。
镇妖军的统领策马而出,在队前勒缰,声音洪亮:
“启程之前,点名!”
一轮点兵下来,各队队正抱拳应诺,声音整齐。
最后,统领看向我这边,冲我抱拳:
“沈主簿,这次护送你的人手,共三十甲士,一队弓弩手,一队刀盾手,一名军医,一名军司笔帖,另加——一名妖族执行官。”
他说到最后四个字时,语气稍微顿了顿。
“妖族执行官呢?”他偏头问身边的校尉。
校尉脸色微妙:“回将军,刚才……说是去换衣服了。”
我:“?”
妖也讲究上班着装的吗?
就在这时,训练场边的营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一个人影懒洋洋地走出来。
——真的是“人影”。
他穿着一身轻甲,样式和镇妖军略有不同,颜色更深,线条更利落。甲胄上没有军阶标记,只有肩头一枚陌生的纹饰,像是某种兽角交缠的图案。
他一边走,一边低头理腰带,仿佛对周围几十双审视的眼睛毫无所觉。
阳光从营房檐角射下来,落在他半边侧脸上,把那轮廓勾得异常清晰。
鼻梁挺直,眼尾微挑,眼睛不大,却有一种淡淡的锐利,像是习惯了远望的人。
他嘴角自然下垂,似乎天生一副“生人勿近”的脸。
如果不是他身上那股不怎么掩饰的——不太像人类的气息,我几乎会以为这是哪家公子哥来串门玩。
他走到场中央,系好腰带,慢悠悠抬眼。
那双眼睛扫过阵列整齐的镇妖军,扫过几辆囚车,最后落在我身上。
明明隔着一大段距离,被他这么一看,我下意识感觉自己像被谁从上往下看了一眼。
不是那种“上司审视下属”的高高在上,而是一种……
捕食者看潜在猎物时的审视。
我手指微微一紧,捏紧了手里的任命书。
妖族执行官?
他倒是挺像。
“报到。”他随手一抱拳,动作潇洒得很,“妖族执行官,临时借调镇妖司,来迟一步,请将军责罚。”
镇妖军统领干咳一声:“你还能知道迟啊。”
“路上看到个卖饼的。”他语气很平静,“排队。”
……好家伙,理由倒是坦诚。
周围几名兵士偷偷笑了一声,很快被统领一瞪,收了回去。
“算了算了,”统领摆手,“你记得领甲,别再给我披那件半新不旧的乱七八糟。”
“那是你们军库里最合身的一件。”妖族执行官——也就是这位妖,淡淡道,“我穿着挺好。”
“好个头。”统领骂了一句,转头看向我,“沈主簿,这位就是这次护送你的妖族执行官,隶属镇妖司名下,领俸,听调,名叫——”
他看了对方一眼,“你叫啥?”
妖:“……”
沉默了约三息时间,他才慢慢吐出两个字:
“阎昼。”
——阎罗的阎,昼夜的昼。
好名字,很符合形象:看着就像是专门负责处理“夜里不好好睡觉的东西”的。
“阎昼。”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抬手施礼,“阎……大人?”
我本来想叫“阎将军”,但他身上没军阶。叫“阎公子”吧,又显得我过于会来事。
“我不是你上司。”他很认真地纠正,“不用叫大人。”
“那我叫你……阎执行官?”我试探。
“好拗口。”他皱了皱眉头,像是对这个称呼有生理上的不适,“叫名字就行。”
这倒是很妖。
人族讲究尊卑,妖族多数不在乎这些虚礼。
“阎昼。”我点点头,“这一路,还要劳烦你。”
他说不上客气,也没表示不耐烦,视线在我身上停了一瞬,忽然问了句:
“你就是那个要给妖收税的人?”
嗯?这问题的语气,怎么听着有点像“你就是那个要给老虎刷牙的人?”
“是。”我坦然,“户部沈梨舟,现任万妖税务司主簿。”
我说完这句,忽然很想给自己配一句前世的宣传语——
“新机构,新气象。”
阎昼“哦”了一声。
“你会打架吗?”
我一愣,诚实摇头:“不会。”
“你会跑吗?”
……这是什么面试问题?
“会。”我如实回答,“跑得……还可以。”
“嗯。”他微微点头,似乎在心里勾了两笔,“那还不至于一上山就死。”
“……”
谢谢你哦,安慰得真诚又直白。
“好了好了,都别聊了。”刘从事在旁插嘴,“时辰到了,要出发了。”
队伍很快列好。
两辆囚车压阵,三十余名甲士护在四周,中间留出两匹马——一匹给我,一匹给刘从事。
阎昼没有上马,只慢悠悠地走在队伍侧前方,像是随时准备迎战的猎犬。
马背上不太稳。我前世只在旅游景区骑过几圈,这会儿真要长途奔波,难免有些不适应。
刚出城门,我正努力和马鞍建立友好关系,忽然听见旁边有人开口:
“你不会骑马。”
语气不是疑问,是笃定。
我抬头瞪过去:“谁说的?”
阎昼走在旁边,侧头看我:“你刚才拉缰绳的手发抖,脚踝夹得太紧,肩膀又太僵。”
——你观察得也太仔细了吧。
“第一次跑远路,”我硬着头皮道,“总要有个适应过程。”
“嗯。”他似乎没有嘲笑的意思,只是事实陈述,“我们三天到清河县,五天到西山脚。你这样骑,明天大腿就废了。”
……谢谢你给我描绘美好前景。
“那阎……阎昼你有什么建议?”我咬牙问。
“不要跟马对抗。”他说,“你放松一点,让它带着你走。它不想摔你。”
我在心里默默翻译:
——不要和交通工具硬刚,让自动驾驶带你飞。
我深吸一口气,按照他的话试着放松肩膀,手也不再死拽缰绳,脚踝缓缓松开了一点。
马舒服了,步子果然平稳许多,颠簸也没那么剧烈了。
“怎样?”阎昼问。
“好一点。”我承认,“谢谢。”
“嗯。”他淡淡道,“我不想一路都听见你喊‘哎哟’。”
“……”
你这人会不会聊天?
不过,不得不承认,他还挺会教新手的。
队伍渐渐离开京城,城墙轮廓在背后愈发模糊,头顶的天空却越来越开阔。
城外秋色正浓,田里稻穗泛黄,远处有人在地头烧秸秆,烟雾飘起,被风一吹,化作淡淡一缕。
我忽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前世我在办公室看过无数次“宏观经济数据”:
某某年,农业税免征;某某年,工业税比重上升……
那些数字、折线图,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片片田、一栋栋厂房的缩影。
现在,我真的骑在马背上,离开首都,沿着官道向偏远山区走去,身边带着一队兵,一车妖,一个妖族执行官,怀里夹着一张写着“万妖税务司主簿”的任命书。
从宏观报表里走出来,走进了“样本现场”。
“你在想什么?”旁边传来声音。
阎昼瞥了我一眼。
“在想税。”我老老实实回答。
他似乎被这个回答逗了一下:“还没看到妖,就开始想怎么收他们的钱?”
“税不只是钱。”我说,“税是——”
话说到一半,我停住了。
前世老师讲过的那句话,又浮上来:
税是一个国家把自己结构画在纸上的方式。
但现在我面前的,不只是国家,还有妖,还有灵,还有那些躲在暗处的人。
“税是把看不见的东西,变成看得见的东西。”我换了个说法,“包括人心。”
阎昼沉默了一瞬,忽然轻声道:“你们这些人,总喜欢把东西写在纸上。”
“那你们妖呢?”我反问,“把东西写在石头上?”
“我们习惯记在脑子里。”他淡淡道,“记错了就打,打到不敢记错。”
“……”
真·粗暴版监督机制。
“不过,”他又补了一句,“也有记不住的。”
我下意识看了他一眼。
他侧脸依旧冷淡,看不出情绪。
——记不住的,是你的过去?
我没再追问。
毕竟,我才刚认识这位“妖族执行官”不到一个时辰,人家愿意提醒我怎么骑马,已经很给面子了。
至于他身上那层“记不住的东西”,以后总有机会翻账。
官道在山前拐了个弯,前方隐约能看到连绵起伏的山影。
那就是我要去给妖开票的地方。
“沈主簿。”刘从事骑在另一侧,笑眯眯凑过来,“你看,那就是西山。”
“嗯。”我眯起眼睛,望着远处那片山,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山高皇帝远,妖多税未征。”
刘从事愣了一下,随后哈哈大笑:“好,好一句‘妖多税未征’!”
阎昼在旁挑了挑眉,似乎也觉得这话有点意思。
我心里默默给自己鼓了一下掌:
——妖多税未征,妖多税可征。
既然已经上路了,那就——
把这一路当成一本新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