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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晚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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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姿终走出了房门。
她脸上带着轻松笑意:“我去准备一下妆造。”她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转身欲走。
傅时寒从弥漫的烟雾里抬起头,那笑意和语气,竟让他有一瞬恍惚——仿佛这一周的隔阂、紧闭的房门,都只是他的一场臆想。
在她转身的刹那,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牵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挣脱的、确认般的意味。许姿脚步一顿,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傅时寒没给她反应的时间,轻轻一带,将她揽入怀中。他把头深深埋进她的颈窝,呼吸间是她常用的、清冷的茶花香,混杂着药膏的淡苦。
“怎么了?”许姿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一丝僵硬的讷讷。
傅时寒没有抬头,声音闷在她肩颈的衣料里:“我们……很久没有拥抱了。” 许姿的眼神动了一下——傅时寒在用他的脆弱勾引她,他知道自己享受被他依赖和需要。
许姿在他怀里,一动不动。颈后的皮肤在他呼吸拂过的地方,开始隐隐刺痒。她没有回应他隐秘的示好,只是沉默了几秒,才轻轻挣了挣:“时间不早了,我真得去换衣服了。”
傅时寒缓缓松开手,看着她退开两步,转身走向衣帽间,她的背影依旧优雅,却透着疏离。
因为身上未褪尽的红痕,许姿选了一条微露肩的香槟色斜裁长裙。既能适度遮掩,又不失礼。对镜自照时,她看着镜中那个妆容精致、无懈可击的女人,指尖拂过锁骨下方一道浅淡的痕迹,眼神空了一瞬。
车里,傅时寒习惯性地牵过她的手,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许姿没有抽回,任由他握着,目光却静静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两人谁也没有说话,车厢内流淌着一种紧绷的寂静,只有引擎低沉的嗡鸣。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凝固时,车子缓缓减速,驶向酒店璀璨的门廊。
傅时寒紧了紧握着她的手,像是要给她力量,也像是要给自己一个确证。他侧过头,声音放得比平时更温和,宽慰她:“别紧张。今晚来的都是‘战国游侠’项目的核心投资方。”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沉静的侧脸上,“他们对它的架构师的评价非常高。”
许姿闻言,终于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转向他,唇角弯起一个极其标准的、属于“傅太太”的弧度。
“——是吗?”她迟疑地说,“那就好。”
许姿作为首席叙事架构师,她是“战国游侠”游戏世界的奠基人,负责从历史逻辑到人物命运的所有顶层设计。为此,她也是投入过巨量心血的。她翻阅典籍,力图重现那个时代的风物人情,但也力图让人物设定和剧情与当代道德融合——游戏并不是历史科普,它是基于当代人精神图腾的风流幻想。她恶补美术相关知识,努力在史料考据和当下审美间进行平衡。但现在面对傅时寒的赞美,她的心有些麻木。和傅时寒结婚后不久,她就被母亲催促赶快生下儿子,绑定傅时寒。项目刚收尾,她就成了全职太太,生活重心成了生孩子。可她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傅时寒安慰她顺其自然,缘分到了就有孩子,可母亲贺红却焦虑不已,反复在她耳边念叨:“可不能让外边的女人抢了先。”现在听到对“战国游侠”的赞美,像上辈子时的事。
车停了。侍者恭敬地拉开车门。辉煌的灯光与隐约的乐声扑面而来。
自“战国游侠”火了后,傅时寒在承前名下的长乐未央酒店重金打造了“战国游侠”厅。步入厅内,许姿的脚步顿了一下。
这里的一切都太熟悉,又太陌生。厅内穹顶极高,仿效天圆地方的古制,以深湛的玄青色为底,缀以银色星宿图。四壁并非光洁墙面,而是巨幅手绘的泼墨山水,山势嶙峋如剑,水意苍茫含烟,一股属于乱世的苍茫与不羁扑面而来。壁上挂着与真人等高的战国游侠人物卷轴,那是她主导设计的“战国游侠”核心角色。墨发飞扬的剑客,红衣似血的刺客,青衣磊落的谋士……他们以她赋予的骨血与神情,“活”在这精心构筑的时空里。画中人或执剑睥睨,或抚琴低眉,眼神里是她倾注的意气、痴怨与决绝。
此刻,许姿身着华服,站在这群由自己创造的“乱世儿女”之间。画中人的恣意江湖、快意恩仇,仿佛透过卷轴传来滚烫的温度,与厅内衣香鬓影、杯觥交错的现代浮华,形成错乱的时空叩问。
她创造了一个世界,一个灵魂畅意驰骋的世界。而她自己,却被母亲眼中的“幸福”画地为牢。
那熟悉的刺痒,在这一刻,似乎也带上了画中剑气般的寒意,猝然窜上她的脊背。
“猫大终于见到你了!”擎岳集团董事长幺女夏秋是“战国游侠”的深度玩家,她越过傅时寒直接奔向许姿,热情地想和许姿举杯,“我太喜欢了里面的聂政了,人物不仅塑造得俊美,剧情线也虐哭我了!幸好大大给了个好结局,虽然要好辛苦才能打到。”
傅时寒感觉到臂弯里的许姿轻颤了一下。他将她揽得更稳,语戴欣赏:“夏小姐眼光不凡。内子常说,聂政在刺客之前,更是被恩义与亲情撕碎的人。她认为史书里那笔‘自毁面容’,不仅是怕被认出,也是游侠对自己‘肉身’最后的仪式——从此无名无相,只剩道义。”
他侧首看向许姿,灯火在他眼中凝成温存的影:“夫人为这个角色写了三万字的背景,从聂政屠狗的刀法,到他姐姐聂荌听闻死讯时奔走的路线。她说,要让人物,如真人般活过。”
许姿迎着他的目光,唇角那抹完美的笑意终于有一丝裂痕——傅时寒起初是自己的伯乐知己,二人为何如今走到“貌合神离”地步。
许姿转头看向夏秋,露出一个“傅太太”式的标准笑容,对这位年轻快乐的少女道:“谢谢你能喜欢他。对创作者来说,最开心的就是玩家的真切欢喜。”
夏秋还想拉着猫大继续聊人物剧情,但哥哥夏逐渊对游戏没什么兴趣,只对挣钱有兴趣。他生硬地切转话题,顺势和傅时寒聊起游戏的市场表现与未来的投资蓝海,夏秋觉得无趣,悄悄地溜走了。许姿安静地立在傅时寒身侧,安分扮起精致的青瓷美人,恰到好处地点缀着这幅“夫妻同心,共创辉煌”的画面。
直到——
宴会厅入口处传来一阵张扬的笑语。许姿下意识抬眼望去,目光掠过觥筹加错的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那张浓丽得近乎跋扈的脸。
是朱月。挽着新晋的科技“金贵”王有才,正摇曳生姿地走进来。
那原本尚可忍耐的刺痒,在这一瞬间骤然加剧,化作万根细针,从尾椎骨一路炸开,直冲后脑。她小腿肌肉不受控制地轻颤了一下,几乎要站立不稳,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才勉强维持住面上的平静。
傅时寒立刻察觉到了臂弯里身体的僵硬。他话语微顿,侧过头,贴近她耳畔,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瞬间绷紧的耳廓,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毫不作伪的担忧:“怎么了?脸色忽然这么白……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他的关切如此真切,几乎要烫伤她。许姿极轻地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将视线从朱月那边收回,落回傅时寒写满忧虑的眼底。
她极缓、极轻微地,摇了摇头。
而眼角的余光里,朱月已挽着王有才,朝着他们这个耀眼的核心圈子,步步生莲地走了过来。
王有才咋咋呼呼地带着朱月凑到了傅时寒身边。
“傅总!恭喜恭喜啊!这游戏真是大作!我家月月也爱玩,说是画风美得很!剧情设计也带感!”
傅时寒转身,笑容是无可挑剔的商业式温和:“王总大驾光临,蓬荜生辉。这位是……” 他的目光落在朱月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对待合作方女伴的客气与疏离。
朱月脸上的笑容绽开,像一朵被夜露浸透、色泽浓艳到危险的花。她眼波如水般先荡了王有才一眼,指尖在他臂弯轻轻一勾,这才转过头,目光迎上傅时寒。
“傅总……”她声音又软又黏,身子却更娇柔地往王有才臂弯里靠了靠,才继续道,“我姓朱,朱砂痣的‘朱’。”
她唇角勾起,目光在傅时寒脸上悠悠打了个转,吐字又轻又慢,像在舌尖含化了才送出来:
“单名一个……月亮的‘月’。”
介绍完自己,她眼波才仿佛意犹未尽地从傅时寒身上敛回,笑意更深:
“总听我们王总提起您,说您是业界点石成金的人物。今天见了,才知道……”她恰到好处地拖长了尾音,“王总说的,还是太谦虚了呢。”
她微微侧首,笑容里掺进一丝恰到好处的、仿佛不小心流露的俏皮:
“不过呀,我们王总说话总爱留三分。他私下跟我夸过,说这项目能成,关键不止是傅总您眼光毒……”她话锋似转非转,目光终于“不经意地”滑向许姿,那眼神先是带着鉴赏艺术品般的打量,随即才沁出一丝冰凉又艳丽的挑衅。
“更是多亏了您那位贤内助——傅太太的妙笔,给游戏‘注了魂’呢。”
说完,她倏地将目光收回,重新仰头看向王有才,眼神瞬间切换成被宠惯了的、甜腻的娇嗔:
“对不对呀,王总?您当时就是这么说的。还怪我呢,说我要是有傅太太一分的才情,您就得把我当菩萨供起来。”
王有才被她这番既抬了场面又涨了自己面子的话术,弄得通体舒泰,哈哈大笑,就势在她腰上掐了一把:
“就你话多!傅总傅太太别见怪啊,我家月月,被我惯坏了,就会说些大实话!”
“王总过誉了。” 傅时寒含笑应酬,举杯与王有才碰了一下,又对朱月礼貌地笑了笑。他极其流畅地将话题重新引回游戏数据和市场前景,仿佛朱月只是一个漂亮的背景板。
许姿看着巧笑倩兮的朱月。昨天,朱月还给自己发了她和傅时寒的亲密照。她看见朱月在傅时寒移开视线后,眼底一闪而过的难堪和不甘,但很快又被更甜腻的笑容覆盖。她看见傅时寒侧耳倾听王总说话时,下颌线那微微绷紧的弧度——那是他内心不悦或厌烦时,极其细微的下意识反应。
一个装作不认识,是怕旧情碍事,怕搅乱他今日“伉俪情深”的主场氛围。
一个装作不认识,是心有不甘却不得不屈从现实,还要强撑着表演“我如今也很好”。
他们都戴着完美的面具,在这光鲜的场合下,上演着心照不宣的谎言。
许姿忽然觉得,这满室的编钟雅乐、仿古陈设,还有那些她一点一滴设计出来的风华绝代的春秋人物,都变得无比荒诞可笑。她编排得出“士为知己者死”的肝脑涂地,却演不好“夫妻恩爱”的举案齐眉;她考据得出战袍甲胄的每一片缀叶,却摸不透枕边人温情面具下的真心几何。
游侠,游侠,意气而为,真心比天大。而她,不过是这红尘俗世里,一个连自己的“真心”都快忘记何处安放的、最虚伪的戏子。
许姿感受到,那痒将引发一场海啸。
她放下几乎未动的酒杯,对身边一位正在夸赞人物设计的女士轻声致歉,转身去露台透气。
她需要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大厅,哪怕只是几分钟,才能重拾“傅太太”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