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泥之后》西白景

4、失序

　　朱月看准许姿落单的时机，端着酒杯，摇曳生姿地走了过来。
　　“傅太太，”朱月的声音不大，却足够让附近几人听见，她笑容甜美，眼底却淬着毒，“还没正式恭喜你呢。游戏大获成功，傅总的事业版图又扩大了。你这位贤内助，功不可没。”缓和的痒意又卷土重来，许姿强忍着抓挠的冲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维持着平静：“谢谢。”
　　朱月凑近，在许姿耳边用只有她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语：“看你脸色这么差，装得很辛苦吧？”她轻笑，像话剧台上妩媚癫狂的繁漪，“守着个心里能开戏园子的男人，天天陪他唱《龙凤呈祥》，你这正宫娘娘的戏份，唱得可还过瘾？嗓子眼儿里，是不是早就呕出血了？不过呕血你也得受着，他若不是见异思迁，又怎么会有你傅太太的位置呢？”
　　许姿脸色煞白，微微侧过脸。面对朱月，她总有一种无法正视的愧疚。
　　大学时，许姿和朱月同在一个话剧社，朱月对傅时寒的高调示爱是众所周知的。作为后来者，她总有一种夺人所爱的感觉，但无论是朱月还是许姿，她们都只是被选择。
　　朱月“亲昵”地伸手，指尖假意拂过许姿的项链，冰凉的触感激得许姿一颤。“这珠子真润。”她叹息般低语，指尖却像毒蝎的尾针，划过许姿的后颈，“我也有条差不多的。时寒在这种事上，向来公允……除了那本证，旁的，倒真不让我们分什么先来后到。”
　　她的指甲突然用力，几乎要嵌进许姿的皮肤，她盯着许姿骤然收缩的瞳孔，一字一顿：
　　“听说，李潮生回来了。”
　　“他如今可是‘擎岳’ 的乘龙快婿，‘擎岳’ 董事长直接将新收购的一家研发公司交给他执掌，他可真是风头无两。咱们M大当年那对 ‘金童玉女’……”她刻意拉长语调，笑容甜蜜又恶毒，“到头来，一个嫁了‘承前’，一个入了‘擎岳’。这缘分，当真应了那句老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们俩，挑‘高枝儿’的眼光，都毒得很呢。”

　　“李潮生”三个字，让许姿身上那阵附骨的刺痒骤然停滞，一瞬被一种更空旷、更冰冷的钝感取代。不是痛，是类似考古时刷去尘土，露出下面早已风化的碑文——你知道它记载过什么，但字迹模糊，触手一片冰凉，那是属于过去的灿烂。

　　他曾是她整个青春时代的坐标系，后来成了她精心封装、标记为“已报废”的记忆标本。此刻被朱月粗暴地复活，许姿有一种看旧电影的隔世感。

　　许姿回想起刚毕业时，她和李潮生都婉拒了老师继续深造的建议，直接工作，只为快点挣钱。许姿面试进入了‘承前’，每日早出晚归，争取过实习期。李潮生也入职科技巨头‘擎岳’旗下的子公司。他们在H市租了1室1厅50平的房子。在H市，许姿有家似无家，李潮生是他乡之客，这套出租屋虽小，却是他们在这里的家了。
　　李潮生下班早，许姿回家时饭已经好了。李潮生的厨艺堪比大厨，他8岁就开始做农活、干家务，动作麻利。和许姿在一起后，更是以科研的标准做菜，每顿菜的火候、调料都具量化，而不是菜谱上的少许，一勺，半匙。口味调到最优后，他就会在本子上记下来。许姿看着李朝生专注记菜谱时低垂的眉睫，调侃：“你应该去写食谱，必会热卖。”
　　李潮生围着围裙笑，如春日暖阳：“这是为我家瑛瑛定制的独家配方，不可外泄。”
　　许姿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天长地久，直到那个寻常的傍晚，她回到家，灯没开，饭没做，人不见了。
　　没有争吵，没有预兆，没有解释。他像一滴水蒸发在盛夏的空气里，短信、电话无人回应。许姿找去李潮生公司，被告知他请假了。一个星期后，李潮生发给她一句冰冷的通告：“我申请外派去A国分部，不用等我。”
　　沉默地失联。
　　他们就这样默契地分手了。
　　后来，她忙得根本没有时间想起李潮生；后来她把关于李潮生的记忆密封在盒子，藏到大脑深深处，仿佛已经删除。
　　……
　　许姿看着朱月那张因嫉妒和报复欲而扭曲的美丽脸庞，忽然觉得无比荒谬，也无比疲惫。
　　她非常非常轻地叹了口气。然后，向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令人窒息的距离。
　　“朱小姐，”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倦怠的疏离：
　　“你的对手从来都不是我。”
　　说完，她不看朱月任何反应，转身重寻他处。

　　宴会厅通往露台的门口，有一道厚重的、装饰着繁复金属扣环和丝绸流苏的帷幕。就在许姿一脚踏过帷幕，将半边背影留给朱月的刹那——
　　“站住！” 朱月疾步上前，伸手便去抓许姿的手臂。许姿的平静刺激了朱月，让她觉得自己是个自作多情的蠢货。
　　许姿下意识地向旁一侧。朱月涂着丹蔻、戴着棱角分明红宝石戒指的手，与她裸露的左臂擦过。
　　“嗤——啦！”
　　一声布料被强行勾扯、纤维崩断的锐响。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许姿左肩那根纤细的缎面包边肩带，被戒指上凸起的镶爪牢牢钩住。朱月前冲的力道未收，猛地一拽——一个斜向下、带着狠劲的拧绞，肩带根部的缝线应声崩开。

　　紧接着，是更令人牙酸的连续“噼啪”轻响——那是左侧腋下直至肋间，礼服侧缝线，在突如其来的、刁钻的力道下，被硬生生扯开了一长段。

　　许姿只觉得左半边身子一凉，随即是布料失去支撑后迅速滑落的失重感。

　　那件精心挑选的香槟色礼服，左半边从她肩头、胸口、一路溃败到腰际以上。细腻的缎面翻卷、扭曲，软塌塌地堆叠在她的臂弯和腰侧，再无力履行遮盖的职责。

　　她左胸上半部、腰际以上左侧后背大片肌肤，骤然暴露在璀璨冰冷的水晶灯下。

　　而那片裸露的肌肤，让所有无意间瞥见的人，倒抽一口凉气。

　　从精致的锁骨下方开始，一路蔓延到侧腰、后背，密布着新旧交织的痕迹：新鲜的抓痕泛着刺目的红，旧的留下暗沉褐色痂，在冷白的肌肤上，纵横交错，触目惊心。
　　空气死寂。
　　许姿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右手本能地环抱住左胸，手指蜷缩，蹲在地上，像欲钻进地缝的囚徒。
　　傅时寒和投资人们谈笑风生时，内心隐隐不安，总下意识的在人群中找许姿。
　　当布料撕裂声响起，他视线就捕捉到那片滑落的香槟色。他远远看见许姿冷艳皮肤上刺目的伤痕，脸上的温文笑意瞬间冻结。傅时寒立刻结束了当前话题，对面前的几位投资人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平稳：“抱歉，失陪一下。”

　　他步伐快而稳地分开人群，所过之处，人们下意识地为他让开道路，不仅因为他的身份，更因为他周身骤然散发出的、沉静却极具压迫感的气场。

　　他来到许姿身边，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动作干脆利落。他单膝点地，蹲在了许姿身旁，用身体挡住了大部分刺探的视线。

　　近距离看这些疤痕，愈发触目惊心。傅时寒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眼神黯沉下来，带着隐秘的痛苦。
　　他不再多看，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她的另一种伤害。
　　他仔细地用带着他体温的外套罩裹住许姿，伸出双臂，将她稳稳地打横抱起，他的手掌抚住她的头，轻轻按压在自己胸口。他的手臂坚实有力，他抱得那么紧，紧得许姿能听见他胸膛里心脏狂跳的闷响，能感觉到他浑身肌肉都在压抑地颤抖。
　　傅时寒微微低头，用只有许姿能听到的、压得极低的声音说：“没事了，瑛瑛。闭眼，休息一下，交给我。”
　　抱起许姿后，傅时寒抬起头，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平静。他的目光先扫过全场，让每一个与之接触的人都感到一阵寒意，不由自主地避开了视线。
　　他的目光落在了僵在原地、脸色惨白的朱月脸上。他没有质问，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秒，仿佛她只是路边的尘埃。
　　他直接看向匆匆赶来的特助徐勤，语速平稳，条理清晰地下达指令，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近处的人听清：
　　“徐勤。”
　　“报警，让法务跟进，指控朱月女士故意毁坏财物及涉嫌人身伤害，保留追究其刑事责任的权力。”
　　“通知风控，所有与王总公司相关的项目，全部暂停，重做评估。”
　　说完，他目光转向茫然的王有才，语气平淡地补了最后一句：
　　“王总，等你处理好‘内部问题’，我们再谈合作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