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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辞不达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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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高一下学期。
一班,自习课。
[现代文阅读《闲读梧桐》中提到 “不求巨臂擎天的闻达,但也有荫庇一方的坦荡”。请结合现实生活,谈谈你对这句话的理解。]
[要求:选好角度,确定立意,自拟标题;不要套作,不得抄袭;不得泄露个人信息;不少于800字。]
那张大摊在柴意乡课桌上的语文答题卡,作文标题右侧,有一个鲜红的的“42”。
柴意乡还在回忆分班考试时的作文。他有时候把改过三次的作文纸摆出来看,每重写一次,江周都会在上面用红笔批注一遍。
同桌刘一怡凑过来问道:“你又盯着这篇作文看了一节自习课了,看出什么名堂来没有?”
“......关你什么事。”
“你不是说这节课定时做大题吗,我等着和你对答案耶。”刘一怡用笔点了点她桌上放的套卷,“你什么时候这么在意过作文?”
埋在书堆里的两人对视一眼,柴意乡略长的碎发拂过黑色镜框,某刻突然不好意思地偏过头。
他带着金属机械表的手平整了一下桌上的作文纸,将它收拾进书桌里,指尖却微微发烫,一股无名的躁动感席卷而来。
什么时候这么在意过?
上个学期吧。或者分班前。柴意乡想。
刘一怡仿佛接收到她同桌隐晦的电波。经过她一节课的挤眉弄眼,柴意乡下课时向她坦白了,实诚地说,他有点喜欢他原来的语文老师。
非常笨拙的用词。柴意乡语文本来就烂到家了,没有什么轻盈的形容,像外国人学说汉语,也像李华写信。
还想狡辩一番,却被刘一怡精准捕捉。
“喜欢?”
“对。”
“为什么?”
“可能因为......我比较,喜欢他,”言语间的别扭感瞬间溢出,让他自己顿时一怔,“的课。”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但刘一怡把眼睛瞪得浑圆,嘴巴别扭地闭起来。
柴意乡:喂。
2.
“谁谁谁?!”一怡立刻激动起来了,“语文组漂亮老师好多的。”
“你不认识。”
“也对。”刘一怡点了点头,看着坐在讲台上守自习的啤酒肚大秃顶物理老师,琢磨半天便放弃了猜测。
她研究同桌情感世界的热度不一会便过去了,一想到刚才自己苟同了个什么背德猎奇的东西,不由得面色凝重起来,
“真的假的?你知道最近上海那条新闻吗?”
“我只是比较喜欢他上的课,没有别的。”柴意乡回想起刚才鲁莽随意的言论,后悔自己无能撤回,叹了口气说道,“你别误会,也别和别人说。”
“当然不!”刘一怡摇了头,说,谣言起于智障。
刘一怡告诉他,不过,像你这种情感木讷、思维简单的男生,就容易被什么七七八八的事蒙蔽。
柴意乡翘起椅子往后靠,回答:“那是因为他没教过你,你也没有和他聊过天。”
他和她在中文里有着一样的读音,表意近乎朦胧。
“虽然懂你的意思,但看在同桌一场,提醒一下你......”她说,“你自己多加注意。”
她借他一本书,叫《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她语重心长地说,你先自己看完。
柴意乡回家,窝在装满了发黄教辅的房间里看。
书里的老师也是男性,也教语文。
他挥起手臂一下把那本书扔到墙角,抱着头咬牙切齿地说滚。
恶心,恶心死了,李国华。他觉得反胃,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涌上来,那些粘腻甜美的隐喻和犯罪像是一瞬间渗入他的人生。
他想他大概懂了刘一怡的用意。
但他无法表述,只感到愤怒。
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打开房门走出去、进入卫生间,对着镜子洗了把脸。然后抬起头来看自己,
他头发比一般男生长一些,刚好卡在校领导介入与放任的界限间;眼角下垂、眉尾也微微下垂。薄而浅淡的嘴唇,苍白冷傲的脸上还挂着大颗大颗的水珠,将他的厌世与阴冷一并坦白出来,生人勿近。
柴意乡突然觉得自己很恶心。
3.
他和刘一怡之间的讨论就此过去,学习生活紧张,刘一怡也忘得飞快。两周后,他把那本书还给她,而她几乎没再向他提起这个话题。
刘一怡又在午休的时候看小说,舒缓即将到来的月考的压力。看到高兴的地方会笑出声,笑声很变态。柴意乡拿来一看,叫《Call Me by Your Name》,封面上两个男人坐一起,相互倚靠着。
柴意乡:“好看吗?” 刘一怡:“好看啊。”
他借来翻了一会,刘一怡在旁边隐隐笑着,肩膀一耸一耸。
“......你看得下去?你觉得我有问题,男同性恋就没问题了?”柴意乡心里纠缠一番,思考许久,最终皱着眉问她。
“理论上都有问题,”她嘻嘻呼呼,“不过,后者我可以溺爱。”
4.
啊?
午休时间,教室拉上床帘、一片昏暗。头顶风扇转着,不至于密不透风。他还能够呼吸。
柴意乡第一次看这种书,从字句中见到那只波光粼粼的桃子,整张脸皱巴成一团。
刘一怡看他的反应,觉得直男看男同文学反应咋这么好玩,又悄悄地笑了。
其实不是因为书,是因为刘一怡随口一说的话还在他脑海里回荡。
问题上的问题,恶心中的恶心。
那天下午他带着这本书去找江周了,问,江老师,你觉得男同恶不恶心。
5.
午休刚结束,柴意乡一个人悻悻地站在语文办公室门前打转。他靠着门偏头往里悄悄一望,日光灯下一片白茫茫。
还没等他做好心理准备敲门进去,门就被突然打开了。
一位胖胖的中年女老师走出来,是高一语文组备课组长。她一见这学生守在门口,问:“找谁?”
“江、江老师。”
女老师把门大开着,自己走掉了。
柴意乡慢慢挪进办公室,顺着看过去,只见江周坐在前排工位改作业,穿一件简单的黑色短袖,身形挺拔好看。
他背后手里紧藏着那本书,低着声音迷迷糊糊问出那句话。
江老师,你觉得男同恶不恶心。
“嗯?”
江周听到这个问题,愣了一下,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
他拉柴意乡坐下,比了个手势,让他安静别说话。
柴意乡在数学公室无法无天惯了,早就忘记这里不是他可以随便发问的场地。
话说出口才后知后觉言语有多冒昧,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耳根渐渐发红。
办公室里还有另一位老师,资深的严肃教师将头抬起来看着柴意乡,冷白色灯光划过眼镜片。
这位老师很深地皱了眉头,不悦之情不加掩饰地流露出来。
办公室里安安静静,他怎么也想不到还有别人。
柴意乡被那老师盯得发毛,吓出一身冷汗,再也不敢说一个字。
祸从口出,他语言表达能力怎么这么弱智。
江周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疑惑,回答道,情动于衷,心真意切,不能叫作恶心,世界上真诚的情愫都值得被尊重。
他打开电脑,说,他正在备课《游园惊梦》,以后语文课本上还会有很多关于爱情的作品,比如《氓》、《孔雀东南飞》,他作为一个男老师,谈及这些总是有许多顾虑,但有些道理他会努力传达到的。
《游园惊梦》那页PPT上,他用小字引用了汤显祖的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江周说:人有爱人的本能。
柴意乡心跳又漏了一拍。
6.
星期六放学后,教室里还有一半的学生在做作业。
柴意乡定了时,从五点半写到六点一刻,然后背起书包,一个人走出教学楼。
教学楼下挂了一面巨大的红榜,比所有班级成绩单的A3纸拼起来还要大十倍。上面贴满了年级排名和头像。四月的时候,柴意乡在上面。五月的月考,他就被撤下来了。
他背着书包路过这么多人,这么多张脸。像路过夕阳下的一座古塔,墙上佛龛阵列,千万张面孔,以同一种姿态,同一种沉默,共享着同一种殊荣。一瞬漫长到永恒的心如死水,作壁上观。
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过那些密密麻麻的脸,走出教学楼,走出校门,站在公交站旁等车。
六点余晖依然轻暖,空中却突然下雨,雨丝闪着玻璃般的冷光。一排梧桐树,更兼细雨,点点滴滴,黄昏里。
柴意乡怔着看了很久,居然忘了打伞,心想这不就是课文吗,再一想,这不是那谁吗。他的语文老师,深重的眸色,笑意里一丝极淡的怅惘。
就是在这种时候,他突然很想他。
7.
高一上学期,九月六日。
钟岚中学,高一六班。
高一新生的军训刚结束,紧接着便是入学摸底考试。
教室内落笔声簌簌。柴意乡放弃了压轴题的最后一小问。
还剩五分钟交卷,墙上的电子表一刻不停地跳着数字。他放下笔,趴在桌上,侧头埋入臂弯里,微微阖了眼睛。
时值课间,他虚着眼睛向窗外望去,透过九月风里拂揺的枝叶,看见对面教学楼中的高二学生们人影闪烁。
两栋教学楼间的连廊上,一个人穿着青蓝色短袖、右手抱一本白色的书,靠着栏杆站立。
柴意乡眨了眨眼睛。
香樟树经秋风一吹,叠成一层晃荡的缃影。明暗交动间,那人也隔窗望入高一六班的教室,投来很轻的一瞥。
进入交卷倒计时,教室里一片哗啦纸页声。同桌高子轩乱抓头发,把笔扔向桌面,长叹一气。
白板上的计时器突然响起,坐在讲台上的班主任郑澳立刻站起来,高声道:“时间到!最后一排同学起立,答题卡从后往前收。其他同学不要动!”
等柴意乡再次向外望去,只发现连廊上空无一人。刚才一段不期而遇的对视,仿佛他在倦然朦胧的九月中做的梦。
整个教室躁动之间,下节课的上课铃居然也打响了。两道铃声交错,想上厕所的学生们顾不得太多,转身乱跑出教室。
物理课代表收齐了答题卡,站在讲台边清点份数。郑澳说道:“今天下午考了数学、英语和物理的入学测验。成绩和排名不会公布,仅供科任老师参考。今晚六点半有物理竞赛二次选拔,在阶梯教室一,想参加的同学带好笔。”
柴意乡一阵疲惫,侧头对高子轩说:“哥们,你能不能把书堆高点,我下节课睡了。”
高子轩漠然看着他,回答:“你今天中午没睡吗?”
“没睡。”
“那你中午在干嘛?”
“......”柴意乡揉了揉眼睛。
高子轩冷笑一声,把书桌右侧的书放到左边。柴意乡感激地往桌上一趴,说了句“谢谢高哥”,闭眼直接开睡。
他想,中午没睡,下午连考三门,今晚还要去参加竞赛选拔,疲惫得要死,下节课不睡不行。他有由头。
他并不知道这节是什么课,也不知道当堂的老师好不好说话,入学军训刚结束,他甚至没认全九科老师。
总之,被叫起来就叫起来,起码睡过了。
柴意乡意识迷蒙之际,只听见班主任似乎又清嗓要发表讲话,却忽然被打断。
“郑老师。”一道清越的声音自教室门外响起,那声音里有一种恰到好处的礼貌,将班主任还未出口的大论轻轻截断。
柴意乡睡意正浓,这声音却无端地穿透了他脑海的混沌。他埋在臂弯里的头不自觉地动了动,但没有抬起。
班主任的声音随即传来,带着意外与熟稔的笑意:“江老师?这节课是你的?”
“是的。”
他即将沉入睡眠之际,似乎感到一道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他埋首的方向。那感觉极其短暂,如同被窗外叶影扫过,不留痕迹。
他太困了,终究没有抬头。
讲台边的对话似乎已经结束,郑澳趿鞋走出教室。教室重新安静下来,又响起窸窣的准备书的声音。
他彻底睡着了。只是在意识沉潜深处,下午连廊上修颀的身影,与方才听到的清朗声线,像被夏末初秋的风吹过的叶、轻缓合拢到一起。
8.
柴意乡是被下课铃的巨响和嘈杂的人声吵醒的。脑海里环绕着小憩初醒后满足的惺忪,一抬眼便看到学生们收拾东西、三五成群走出教室的场景。
他向教室前门望去,只见那道青蓝色身影立在门边,微微颔首,似乎在听身旁学生说话。
——柴意乡一惊,睡意消散得彻底。
前桌女孩转过头来,笑道:“哇塞,柴意乡,你睡了一整节课!”
“?”柴意乡挑上双眉,“你怎么知道我在睡觉?”
她笑了笑:“刚才语文老师走过来,看到你睡觉了。高子轩问他要不要叫醒你,他说让你睡一会。”
“???”
柴意乡耳根一热,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后颈,指尖触到的皮肤微微发烫。
......想来此刻自己的模样定是刚睡醒的怔忡与狼狈。柴意乡疑惑道:“他是语文老师?”
“对啊。”女孩不再理会他,收完书包兀自走了。
他独自坐在原地,看着课桌上一层薄薄的余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