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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自弃于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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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
柴意乡想去清檀山了。
那就在家不远处,可是,十六年来,他上山的次数寥寥无几。他记得山上有一个书院,一些展览馆,还有一座寺庙。其他的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坐上160路公交车,车载着他缓缓往回开。一切都在倒退,商圈,大厦,医科大学。然后,车停在了清檀山前。
山门古朴,是常见的三间四柱式。石阶蜿蜒向上。
冰凉的空气吸入胸腔,他恍然想起课本上那句“肝肺皆冰雪”。
沿着主路继续走,然后又向一条更窄、树木更茂盛的小径前行。山林略显清幽,马丁靴踩在石阶上,踩出孤独的脚步声。
凛凛山风迎面而来,更吹过一层带着香火的迷幻气息。
一块石碑立在寺庙前——
[来了就好]
柴意乡盯着那四个字看了一会。
他依旧没有明确的目的地,跟着感觉绕过主殿,在一处相对僻静的院落前停下了脚步。
那里有一棵巨大的树,枝干虬结苍劲。在万物凋零的冬天里,沉默地向天空伸展着。
树上系着无数条红色绸带,新旧交织,密密麻麻,像一簇焰火。
许愿树。
他慢慢走近,目光扫过那些在风中摇曳的愿望。
生意兴隆,健康快乐,所得皆愿,学业有成。
然后,他的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红,定在高处的一缕上。
红布已经褪色,边缘被风雨洗刷得发白,上面烫金的字体依然清晰可辨:
“祝 柴意乡:考试顺利金榜题名”。
落款是四年前的日期。
——他几乎已经忘了这件事,他原本以为寺庙里这种东西比公园相亲角的投稿换得还快。
为什么还在?
那是父亲的字迹。在他小升初那年,他带他来挂上的。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攫住了他。这些字贯穿了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以一种近乎圣言的方式,悬在此地,四年不坠。
80.
柴意乡沉默了一会,不去理会这种感觉。
然后,下意识拿出手机,点开江周的企业微信头像。背景里,清檀寺的飞檐一角、与这棵树遥遥相对。
他来过这里,他肯定来过。
柴意乡慌忙地比对着图片和现实,一个荒诞而执拗的念头神使鬼差冒出来:
他有没有在这棵树下停留过?有没有也点过一柱香、在缭绕的烟雾中阖眼祈愿?有没有拿起笔,在这样一条红绸上,写下过什么?
他会写什么?
万事胜意?身体健康?事业顺利?
还是,他会不会求过爱恋和姻缘?
这猜想显然傻逼,柴意乡对自己骂了句我靠。
脸颊和耳根开始发烫,他瞬即深吸一口冷空气,把所有联想全部压死在心底。
81.
他用手指轻轻拨开一条,仔细地辨认着风中垂挂着的绸布,掠过那些千奇百怪的名字和五花八门的愿望。
头仰得有些酸了,他依旧没找到他漂亮的字体,没有他的署名。
没有任何与之相关的痕迹。
这结果明明在意料之中,却还是带来一丝失落。
他又在期待什么呢?
期待找到他许愿的痕迹?又能证明什么?
就在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他突然瞥见院旁月洞门内,一位扫地的老僧人。
老僧满面皱纹、饱经风霜,双眼却波澜不惊,澄澈平静无比。
柴意乡与他的目光瞬间交汇。
一刻之间,柴意乡恍然觉出莫名的奇异。出家人会把这种短暂地目遇称作缘分吗?哪怕转瞬即逝、一触即灭。
那眉宇之间,沉静的神态里,似乎有一丝熟悉。
那熟悉感是错觉吗?是因为中午还在聊着爷爷,所以看谁都带上了想象的滤镜?
太荒谬了,毫无根据。
怎么可能?就算是,他们也早就认不出彼此了。
老僧并没有因为柴意乡持续的注视而停下动作,不发一言地持着扫帚,一下、一下地扫着地面。
柴意乡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看他身上朴旧的僧袍,看他哈出一口白气。在萧索的冬日里。
月洞门外,穿着黑色大衣的少年旋身离去。没有上前询问,没有试图确认那飘渺的血缘。他只踏着石砖,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看见那尊面刻有[来了就好]的石碑,背面写着[好了就来]。
82.
下午三点半,钟岚中学。
温冕算分式不等式算得头晕。他把数学卷子和练习册全部摞在一旁,从书桌里拿出《切尔诺贝利的悲鸣》。
微信聊天记录停留在一刻钟前,温冕问,大哥你怎么还不来。柴意乡说,马上到。
“马上”弹性未免太大。温冕刚心不在焉地翻了一阵书,就听见班级后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他转过头去,看见一身黑衣的柴意乡、肩头似乎还沾染着山间的寒气。
“我靠,这么帅?”温冕用气声感叹道,又招手说,“快来帮我看看这道题,计算量太大了,我算不出来。”
教室里还有许多别的同学。柴意乡皱皱眉,拉了温冕的兜帽一把:“声音小点。书和笔拿上,我们出去说。”
83.
两人走出教室,站在走廊上。
他飞快在本子上算下两行,“为什么要讨论情况同乘?移项通分啊。”
没打草稿,不容置疑般笃定地下笔,两分钟算出结果。
温冕又露出一种似懂非懂的表情:“嗯......”
“就这样。”柴意乡把本子和笔拿给他。
“柴子,你这身太帅了,”温冕上看下看,啧啧称奇,“今天去干什么了?约会?”
柴意乡:“中午和亲戚吃饭,我妈要我穿这个。”
温冕和柴意乡做了三年的朋友,又经常跑去他家玩,对柴家那堆亲戚的了解怕是比柴意乡本人更深。
他眼睛一转,笑问:“是不是又在说你那个学神堂哥了?
“哦——我知道了,程女士觉得你学不过人家,要你在形象上压学神一头。”
柴意乡:“傻逼。”
温冕没觉得自己被骂了,他接受这个事实。
他撇撇嘴,抬手拍了一下柴意乡的肩膀,“辛苦了,兄弟。”
84.
“那边的同学,不要在站在走廊上聊天。”
——很熟悉的声音。
温冕和柴意乡同时转头。
“温冕?你们......” 江周端着电脑,独自站在十米开外,看清了这两个在教室外面站着、不知作何的学生的脸。
而且只问了温冕。
柴意乡又被忽视了。
他明明看见了他,却又忽视了他,忽视得不着痕迹。
柴意乡的目光很平静。那身沉寂的黑色大衣和温冕规规矩矩的校服形成鲜明的对比。
江周见他们手上拿着纸笔:“如果一定要在自习课时段交流学习,最好还是去旁边的空教室,或者没人的办公室。”
温冕熟练地岔开话题:“江老师江老师,我还以为是老郑来……今天居然是你守自习?”
“是。”江周回答。
“可是今天是元旦,”温冕不解,“老师,你有加班费吗?”
“这个不方便透露。”江周恰到好处地笑笑。
温冕转过头来,对着柴意乡咧咧嘴,小声说了一句:肯定没有!......压榨学生和一线老师。
柴意乡依旧看着江周——面前人好像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喝断片了?还是真的当作无事发生?
温冕的语言系统从来不让人省心,他灵机一动、旧事重提:“那......江老师,昨天美食节你怎么没来啊?”
85.
柴意乡也被温冕这猝不及防的一语问怔。
简直是嘴替。
温冕每天那么多奇形怪状的问题,这下终于有一个疑问,打到柴意乡的心上。
问题是温冕问的,江周却似乎终于无法忽略柴意乡过于执着的凝视,瞥了一眼他站的方向,随即移开目光:“昨天临时有些私事,抽不开身。”
“哦哦。”温冕理解地点点头。
“快回去吧,好好上自习。”江周显然不打算再给温冕任何追问的机会。
就在江周即将再次转身离开时,柴意乡上前一步:
“老师,这次元旦作业里我有问题想问一下......现在方便吗?”
这个请求合情合理。江周沉默片刻,点头说:“来办公室吧。”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
江周将电脑放在桌上,点亮了桌角的台灯。
“什么问题?”
86.
柴意乡翻开语文套卷,摊出一道古文翻译题。
“材料三里:自弃于山,使文公之德不全,不亦情乎......”柴意乡结结巴巴地念出这句话,“......翻译题我不会写。我去问了温冕,他说,好像有通假字。”
江周倾身接过他的卷子,仔细读着:“对。这里‘情’应是‘惜’的形近误字或通假。”
“结合前文‘惜乎其不遇时也’,这句应理解为‘不亦惜乎’。”
柴意乡怔怔地盯着那句话。
“现在看懂了吧?”江周把红笔递给柴意乡,“要不要自己批注一下?”
他伸手去接笔,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江周的手指。
很凉。
比昨晚寒风中他递来羽绒服时的触感还要凉。
柴意乡条件反射地缩了一下手,红笔差点掉落。他慌乱地握紧笔杆、迅速低下头,在"情"字旁生硬用力地写下"惜",字有点丑,但起码能看得出来形状。
台灯的暖光映着江周侧脸的轮廓。良久,他轻轻笑了:“还有别的问题吗?”
有啊,当然有。柴意乡垂下眼睛。
但他没开口。
江周看着沉默的柴意乡,起身拉开门,走廊的光涌进办公室:“如果没有问题就回教室自习吧。”
那学生怔怔站着,一动不动。
氛围有些尴尬,他只能多说几句话作为结束语。
“小柴同学,”他眉眼弯弯的,“祝你考试顺利,金榜题名。”
柴意乡被这句话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