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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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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文雯考上了,最高兴的莫过于戴戴。她甚至第一时间不是恢复文雯的消息,而是直接截图发朋友圈:“她终于可以闭嘴了”。
天知道这段时间戴戴的心理压力有多大,每天努力无视文雯的丧脸,努力带她到处吃喝玩乐,在她唉声叹气说自己考不上的时候拼命安慰,就盼着她笑一下。文雯就像戴戴的机器人,戴戴安排她做什么就做什么,什么也不想,大脑高速运转大半年后彻底选择放空,安心做一个不确定执行日期的死刑犯,躲在广华各个箱子里把咖啡当酒喝。半个月后文春斌说该给女儿打生活费了,张静和一把拦住说:“你可拉倒吧,不准给她打钱了,再打钱你女儿都不会回来了。”
倒也不是因为有钱才不回去,她是根本不敢回家,一想到花了这么多时间和钱,万一最后还因为自己的原因没有考上,她根本不想面对父母。苦苦捱了一个多月,该死的广华还是没出结果,她实在是没有借口再待下去了,于是买了张卧铺票,认命又认得不彻底,只想晚点“死”,宁愿在火车上待14个小时,谁料火车刚发动,消息来了:出分了。
火车还没出站,信号尚可,文雯点开自己几乎每天都要刷新一遍的官网,输入自己早已烂记于心的考号和信息,当“拟录取”三个字出现时,她竟出乎意料的平静。她以为自己会尖叫、会大哭,都没有,只感觉松了口气。但电话那头的张静和女士显然已经疯了,她正在跟文春斌浪漫散步,听到女儿被录取的瞬间,她的声音就成了关不上的防空警报,值得被投诉扰民的程度,文雯这会儿才终于笑出了声。
挂上电话,车厢熄灯了,她走到车厢连接处点了根烟,窗外是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和远处暗沉沉的天幕连成一片。她想了想又点进陈宇南女友的账号,看见他们今天去青北大学门口吃了碗好吃的牛肉面,青北是陈宇南报考的学校,和他们本科学校离得不远。文雯最后吸了一口烟,按灭,把陈宇南扔进黑名单。
这次回家是彻底放松了,因为是往届生,九月才开学,而现在才四月,有足足五个月的时间让文雯休息,文春斌和张静和都开心得不得了,反而是文雯不太适应。从11岁就去住宿学校开始,她已经十几年没有在家持续待过这么长时间了,不知道能干点什么,妈妈就给她报了个驾校,让她趁这个假期赶紧把驾照拿了。
这么热的天,去驾校跟受刑没什么区别,文雯觉得苦一定不能独自承受,于是拉上了待业在家的帕帕,两个人花了一周时间一边喝咖啡一边复习科目一,考完再一起去练科目二,没坚持几天,帕帕就以头疼脑热为由放弃出门,文雯只得独自受刑。每天睁眼十二点,吃个外卖,下午练车,晚上把帕帕小罗拖出来吃饭,打麻将,回家玩手机到三点,第二天继续。文春斌和张静和对女儿在家待五个月这件事似乎也仅仅是开心了一天,然后各自潇洒,对宝贝女儿主打一个放养,和从前一样。所以文雯每天也只有半夜父母携手从麻将馆回来才能看见爹妈一眼,她依然是父母爱情故事的不可或缺的NPC。
就这么晃荡到了七月,科目二有惊无险地过了,说有惊无险是因为那天下大雨,而文雯的教练很荒谬,光教她踩离合不教她开雨刷,导致她上车后整个人都慌了,因为只知道抬一下杆雨刷会动一下,于是考试的时候她两只脚一只离合一只刹车,两只手一只扶方向盘一只在抬杆刷雨,荒唐程度可见一斑。虽然车内只有她一个人和运作机械的考试播报器,但她为自己的丢脸感到无地自容,边开车边小声骂自己傻逼,没想到居然还考过了。后来她告诉帕帕,帕帕说你以为自己在打架子鼓吗?回去再跟文春斌提这事儿,她爹更是笑到岔气,并火速把这个段子用语音发到家庭群里,从此文雯最常听到的嘲笑就变成了:虽然她会读书成绩好,但上帝给你开了一扇研究生的门,就会给你关掉一双会开雨刷的手。
戴戴熬过后面半年的租房期限就回青北了,知道文雯在家百无聊赖,她提议一起去一趟青海,七月正是油菜花漫山遍野开放的季节,青海湖也是一年之中最壮阔的时候。文春斌举手双赞同文雯趁假期出去旅游,张静和则嚷嚷着自己也要去,这时文春斌非常懂事地劝老婆:“人家小孩子出去玩,你跟着多扫兴”,张静和反手给他肩膀重重一击:“小朋友怎么了?我心态也很年轻啊!”。文雯只觉得这两口子好笑:“找你老公带你去好不,我才不要当你们的恋爱吉祥物”,随后买了张去青北的票找戴戴汇合,青北坐动车到西宁只要两三个小时。
距离上次回来已经是近半年之前的事了,自从把对方拉黑,陈宇南这个名字就一直被文雯压在心底不见天日,中间他打来过几次电话,但她没有接。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像遇到这个人之后文雯总觉得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不喜欢自己在某个人某件事上举棋不定的样子,更不喜欢他人面对自己时竟还时刻处于犹疑的状态。陈宇南并没有跟女友分手,女友的账号里依然是他们安稳幸福的日常。
她尽量弱化自己笑话般存在过的痕迹,以假装不在意掩盖尴尬和羞耻。文雯知道陈宇南会看她的账号,也发现他的女友曾来过她的主页,但她都当作不知。自尊一直暗自作祟,让她每一条内容都显得无比快乐,随时准备迎接更闪耀的人生。但当她落地在青北机场那一刻,她还是鬼使神差发了一条带定位的微博:“好久不见。”
文雯和戴戴约了个朋友去商场喝咖啡,好久不见的莉亚上来给了她一个巨大的拥抱,边嚎边说想死她了。自从知道文雯考上了广华,大家一直嚷嚷着要给她庆祝,总算有机会了。她们在咖啡馆聊曾经校园里发生过的各种八卦,这时莉亚问文雯:“你还记不记得班上有个高高壮壮的男生,长得还不错,叫陈宇南,他居然在毕业之后跟另一个学院的汪蔓蔓在一起了。天啊,俩人八竿子打不着,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不料雅莉一讲完,发现戴戴表情比吃了屎还难看,文雯反而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哦,是吗?”。雅莉疑惑地看向戴戴,戴戴无助地看向文雯,就在这一刻,文雯的手机响了。
这个号码一点也不好记,但文雯一看就知道是谁的电话,人生如戏莫过于此刻,不仅哪壶不开提哪壶,还说曹操曹操就到,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什么事情都得有一个了结吧,至少她这么想,何况她发定位的时候在想什么?不是这个电话吗?她起身出去,留下面面相觑的雅莉和戴戴。
电话那头的男人醉熏熏的,隔着手机都能感觉到扑鼻的酒气。
“你在哪儿?”电话那头的声音随着电波传来,文雯听见他的声音。是如此陌生又熟悉。
“熙悦汇商场。”
“你在那儿等我,我来找你。”
“找我干什么。”
那边明显顿了顿,旁边还传来酒杯碰撞的声音。
“我想见你。”
“你可以电话里说。”
“我真的想见你,我有话要跟你说。”
文雯沉默,真的到了这一刻,她不知道自己该做出怎样的反应才是正确的。她再次讨厌起自己来,为什么连正确和错误都分不清楚了。而那边还在自顾自地说话:“你等我,你别走,我马上就来。”“你等我。”
文雯回到咖啡厅,看见戴戴询问的眼神,她只说了一句:“你待会儿先回去,我有点事,晚点我自己回家,你给我留门。”戴戴心领神会长长地叹了口气,只有依然懵在原地的雅莉频频发问:“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街上已经快没有车了。电话是9点打的,戴戴和雅莉10点回家,文雯在熙悦汇地铁口等了40分钟,最后一班地铁是11点,还有20分钟。这40分钟里,除了接到无数个电话求她“再等一等,我打不到车”,她身边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声音。她甚至开始耳鸣,盛夏的风竟然让她感觉冷,一到青北鼻炎也不受控制地犯了,她用光了身上最后一包纸,到10点55分的时候,她后知后觉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真蠢。她在干什么?抛下自己最好的朋友,像个傻逼一样站在街道旁闻尾气,拿着手机苦苦等一个骗子。
文雯忽然很愤怒,愤怒到想要把手机砸了,把面前的垃圾桶砸了,把肩上的包砸了,她想跳进车轨让自己醒一醒,别再犯蠢,别丢人。她冲进地铁站要赶最后一班车回去,还来得及,她这样想,可是电话就像午夜凶铃,总是响得恰到好处。她接起电话狂骂:“你他妈一次又一次当我是傻逼是吗?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吗?”
只有一个小时吗?还是半年,甚至一年。这些日子,她嘴上说着不相信,内心竟然却真的一直在那边给她一个结果,给这份不能见光的感情一个死期。她是被人唾骂的第三者,是自欺欺人的蠢货,是自以为高尚但一文不值的垃圾。可是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仿佛是巫蛊、是魔力,让她动弹不得。陈宇南一边跑一边喘着气哀求:“你再等我五分钟,我马上就到了。”
天桥下的路灯闪动着幽幽的光,陈宇南带着一身酒气出现在文雯眼前,他们迎面站着,没有人开口说话。文雯忍不住回避对面亮晶晶的眼睛,故作轻松地说:“给我纸”,陈宇南两只手上下胡摸着口袋拿出一包纸巾,递给她,她抽出一张,刚准备擦鼻子,忽然对面抬起双臂将她死死抱住。
“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
“我是真的很喜欢你,我很想跟你结婚,你会跟我结婚吗?”
“我真的跟她说分手了,可是她接受不了,她很爱我,我不忍心,她什么都没做错,错的是我。”
文雯听完本能地反问:“那我做错了什么?”
她考完试几乎没有停顿就飞回一千公里外的老家,就是为了逃避。她宁愿以友情的名义保住这段关系,他却硬要捅破那层纸。她把他拉黑,不再关注他的任何消息动态,他疯了一样给她打电话。她在经历漫长的自我折磨,对方浓情蜜意难舍难分,她已经很努力了,她用尽全力想要保全自身,想还彼此一个体面,但还是因为这个男人的自私而跌得惨痛。
“我从来没有想过让你在二者之间做选择,我也不想再对自己做任何道德审判”,文雯很冷静,眼角的泪光在路灯下格外刺眼:“这不是选择题知道吗陈宇南,是你说喜欢我,不喜欢她,让我给你时间,所以我给。但凡你告诉我,你还爱她,还对她有感情,我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如果你认为自己做不了选择,我帮你做,我退出。你就不要再来招惹我。”
陈宇南第一次在文雯面前流泪:
“对不起,我爸爸病了。”
这半年是怎么过来的,可能只有陈宇南自己知道。爸爸生了病,查出了癌细胞,虽然不至于特别严重,但确实有很大的风险,在医院已经住了半年。自从复试过后,他没日没夜守在病房里,和母亲交替着照顾父亲。他已经拿到了青北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他真的很想再读几年书,但放弃了,他无法告诉文雯,他没办法再往前走,只因为父亲说希望能早日看到他结婚生子,并尽快找关系把他运作进了一个很好的单位。
在病房的日子里,他只要睁开眼,想起就是前一个冬天的自习室,文雯每天早上湿漉漉的头发,吹也不吹就来了,每次他一进门,就看到这个女孩趴在桌上睡得香甜,根本看不出是来学习的。对面的研友从最初嫌他俩吵,到后来也打成一片,甚至会帮他们占好位置。文雯是很招人喜欢的女生,知道自己有时候气急了骂陈宇南的声音有点大,每天会提前放点零食水果给对面同学赔罪。
他也不是毕业进图书馆那天才认识文雯的,大一刚进学校,这个女孩就引起了很多男生的注意。高挑,清瘦,又黑又长的头发,看上去冷冷的五官笑起来却格外清甜。她一度是男生宿舍的热门话题,但性格泼辣少有人敢靠近。陈宇南想过要认识她,但碍于面子没有机会,何况文雯和她一样不求上进,比他上的课还少,根本碰不到。所以当在图书馆看见她的那一瞬间,陈宇南本能地去搭了话,还好过程非常自然,主要是文雯一句“傻逼”不仅没让他感觉尴尬,气氛反而变得随意了很多。
当时陈宇南刚跟自己的女友恋爱没多久,女友是隔壁专业的女生,之前老在自习室盯着他看,然后要到了他的微信。聊了一段时间,他接受了女友的表白,女友很爱他,他知道,但他不知道自己两个月后会遇到文雯。
后来事情逐渐脱离他掌控,他很自私,他从没否认过,文雯骂他的时候他也只能这么说,可是谁不自私?他也想过自己错得多离谱,他同时伤害了两个真心对待自己的人,可是当听到爸爸生病的消息,他还是崩溃了,起初他每晚跟朋友去喝酒,喝得酩酊大醉,等朋友说要打电话叫女友来接他时,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文雯。文雯把他拉黑了,他就在那个对话框里不停打字,就算每一条消息都弹出红色的感叹号,告诉他对方已拒收您的消息。女友很好,但凡有一丁点时间都会来找他,照顾好他的生活,尽量不影响他为爸爸的病奔走。他很难向女友说出分手,而且女友似乎像知道些什么,每当他要开口。看到女友紧张中带有一丝痛楚的眼神,他都把话咽了回去。
放弃读研,接受家里安排的工作,早日准备好婚礼,结婚生子,让爸爸好好养病,对他而言是当务之急。而文雯是注定要高飞的人,去广华深造,去见更广阔的天地,她不会愿意留在这里陪他的。而女友已经在这个城市定居,他们可以顺理成章走进人生的下一阶段。如果没有文雯。如果。
陈宇南的痛苦和挣扎肉眼可见,文雯忽然觉得累了,她过去抱住他,用最后的耐心,像哄一个从未长大的小孩。但她比谁都清楚,他们都不是小孩了,各自有各自的路要走。她相信他父亲生病真的是他遭遇的重大人生变故,她也相信他或许是真的爱她,但无法回避的是,他也爱另一个人。一切也只是这个男人懦弱自私的借口,他没有解决问题的能力,也许也从未想过要解决问题,就像饿了就要吃渴了就要喝的小孩,完全不顾他人因此陷在怎样的处境中。
临别前,陈宇南用祈求的目光看着文雯,他说:“你读完研能回来吗?来青北生活,我们结婚”,他又说了一次,像之前每一次一样诚恳:“你再给我一点时间,你再等等我好吗?”。文雯没有回答,只说:“爸爸会好的,你也会好的。祝福你。”
文雯心里知道,一切都结束了,这是两个人最后一次见面,这一次,她把对方的手机号也扔进了黑名单。
隔天她和戴戴去了青海,没有任何计划在高原上散漫地走。祁连山脉像油画一般蜿蜒瑰丽,青海湖旁油菜花烂漫似海,她感觉到自己离天空很近,一心贪婪地享受此刻,用眼睛记录草原上的牛羊成群,湖中的枯树和水中的倒影。旅途最后一天回到西宁,戴戴为了文雯连开了五百公里,卡在日落前直奔塔尔寺。虽然文雯没有什么宗教信仰,但考研之后她坚决贯彻“努力和玄学”齐修方可大成,从此见到菩萨或佛祖就拜。她拜佛向来只求三个愿望:学业顺利,阿公阿婆健康,父母健康。而这次她首次让渡了一个愿望,释加牟尼的身影近在眼前,文雯郑重磕三个头:我的父母现在很好,那就祝陈宇南的爸爸早日康复吧。佛祖保佑。
无论发生了什么,生活都会把人推着往前走。伤感的情绪都只维持了一个晚上,因为当文雯刚准备到家睡个好觉就接到了驾校教练的电话:
“文雯!你没事吧?你车都没摸两次,自己就把科目三给报了???”
文雯这才想起来,在青海的时候只有戴戴一个人开车,一千多公里真的很累,文雯就说,那要不如果高原上遇到比较平缓的路就让她无证驾驶一下,戴戴也是个不怕死的,还真给她开了。回去那天文雯觉得开车手感不错又闲来无事,听说驾校很多人每次报名科目三都报不上,她就也报了一个试试,没想到一次就成了,但也有坏消息:考试只剩五天。
那一周文雯都活在在教练的咆哮声中,在40度的太阳下狠狠练了五天,有一天晚上她实在是想去看电影,下午练完车借口要回家吃饭,其实偷偷买了票准备糊弄过去,谁知道教练一个电话又把她喊去驾校了:“除非你是跟男朋友约会,否则就给我把票送人来练车”,文雯只能作罢。张静和很满意教练的态度:“我女儿我知道,不抓着她学她是不会主动练习的”,仿佛完全忘记这个教练连雨刷都没有教她女儿用。
不过考科目三那天天气不错,中午的时间点,路上几乎没人,很顺利的拿到100分,直接上楼考科目四。文雯完全没做好过科目三的准备,当然也没想过要直接考科目四,五分钟答完交卷,考官说:“诶?你不是刚进去么?”,文雯很诧异:“是啊?”,考官问:“那你过了吗?”,文雯点头。就有这么顺利,50道题,她写最后三道才发现原来答错有提示,这意味着前面47道都答对了。驾照来得和研究生录取通知书一样出乎意料,文雯姑且愿意称这一年为“雯姐考试元年”,虽然感情暂时一团糟,但逢考必过,多少人求之不得啊。她心情好得很。
回到家文春斌第一时间得知了这个好消息,不住地夸赞:“我崽崽还是像我,又聪明又能干,不像你妈科目三考了三次,回来都哭了好几个”,话都没说完就被张静和拽起胳膊咬了一口。“这下能安安心心玩两个月等开学了”,张静和说:“好不容易考上了,别又不去上课啊,你这个孩子真的是”。文雯嗯嗯啊啊应付着,文春斌夹了一块牛肉到文雯碗里:“说这些干嘛,我相信我宝贝女儿,顺利毕业肯定没问题”,说完还对着文雯和张静和傻呵呵地笑。“嘁?”,张静和冷笑一声:“现在在这里父慈女孝了?小时候父女俩不是不共戴天啊?”,文雯“扑哧”地笑出声。
文雯也想过很多次,在她18岁之前,文春斌是被下了降头么?到底为什么跟她关系那么差?小时候的她对爸爸又敬又怕,稍微长大一点就是纯讨厌,为文春斌几乎从来不管她,衣食住行生活娱乐,跟爸爸都没关系。
怀上文雯那年,张静和才24岁,文春斌也才25,两个年轻人完全没做好准备有一个小孩,是张静和非要生的。生下来之后,张静和又要工作又要照顾小孩,还要跟自己老公吵架,因为文春斌年轻的时候太爱赌了,虽然说不上倾家荡产,但也算是“倾囊相授”吧,钱都砸在牌桌上,把张静和气得,几乎写过一万份离婚协议书。
文雯儿时住的院子环境确实也不太好,是张静和单位分配的老小区,鱼龙混杂的人很多,尤其是后来单位破产,原有的职工分散在社会各个“赛道”包括黄赌毒上,把整个院子的氛围搞得乌烟瘴气。文春斌那会儿也年轻,哪里经得起赌钱的诱惑,最初肯定也是想赢,结果越赔越多。回想起来,文雯小时候听得最多的就是张静和咒骂爸爸把工资赌光了,留她一个人撑起这个家的生活和女儿的教育。这导致文雯很早慧,经常在父母吵架的时候哭着拿电话给阿公阿婆打电话,说“阿婆,妈妈和爸爸要离婚,你快来帮帮我,求求你帮帮我”。所以在初中的时候,张静和宁可负债也要把家搬了,买了一套大一点的二手房,这个小家才逐渐回到正轨。
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她从小就觉得妈妈好辛苦,每次吵架好像都是爸爸不对,她不喜欢爸爸,但偶尔又很想见到爸爸。因为妈妈对她的教育很严厉,每次犯了错就罚站,要文雯面壁思过,文春斌在这个时候,会忽然成为一个可爱的父亲,他下班回来看见女儿站着抹眼泪,顿时知道孩子又挨骂了,过去对老婆说好话,说“算了算了,下次改就好了嘛。”然后他会把两只手藏在身后问文雯:猜猜哪只手有好吃的呀?小文雯瞪着红红的眼睛乖巧站着,直到妈妈默许,才敢伸手去扒爸爸的手,通常可以拿到几颗糖果或者一包不记得品牌的巧克力,反正很老的一款,她也已经忘记是什么味道了,只记得当时觉得很香甜。
但更多时候的文春斌只是一个沉默冷脸的父亲,她们偶尔一起出行,文春斌一米八的长腿在前面健步如飞,五岁的小文雯只能用小跑跟上,也不敢让爸爸等。有时想要一块钱买零食找不到妈妈,怯生生向爸爸开口,文春斌只会不耐烦地甩五块钱给她然后继续打牌。最过分的一次是大概四五岁,文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她有一天不小心把水洒到了地上,妈妈上班不在家,爸爸在门外打牌,她过去找爸爸说了这件事,文春斌听都没听完但不知道哪根筋不对,竟然给了小文雯一巴掌。
小文雯当时人都傻了,哭也没哭,她甚至觉得,当时的自己应该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吧,可能就是爸爸生气了而已,她不明白这样的爸爸,儿时的爸爸只会对妈妈笑,所以小文雯一度认为爸爸应该只爱妈妈吧,反正肯定是不喜欢自己的,不然怎么对别的小孩都是笑眯眯的,唯独对自己总是垮着脸。导致她每次写作文看到“父爱如山”都非常不理解,语文老师说这表现出父爱像山一样不擅长表达但沉甸甸的,永远为你遮风挡雨,可是不表达怎么才让孩子感觉到爱的存在呢?有没有可能就是不爱。小文雯看得见文春斌对张静和的爱,无论如何争吵都会笑着把老婆哄回来;她也能看见文春斌对几个姨妈的爱,小姨是张静和最小的妹妹,小姨缺钱的时候文春斌会代替老婆骑两个小时自行车给妹妹送生活费,几个姨都把他当亲哥哥看待;她还能看见文春斌对阿公阿婆的爱,他从小没怎么被父母照顾过,阿公阿婆把他当亲儿子疼,他就把阿公阿婆当亲父母养,单位但凡发一点好的油和米都要特地送去。小文雯一度很想问文春斌:为什么唯独对我的爱,只在那少得可怜下班的时候、在便利店顺手买的巧克力里?可她不敢问。
她想过可能是儿时的她太普通了,长得不算可爱,看着又黑又瘦,性格胆小懦弱,说得好听是乖巧,说得难听是没有个性,很难被爸爸喜欢。她本来就不是人见人爱的小孩,听过最大的夸赞就是听话懂事,大人们说一不二。她也想过可能是文春斌自己就没有被父母好好养育过,文春斌的爸爸一直在外地,不是当兵就是上班,几个月才回来一次,听张静和说,当时文春斌还小,有一次他爸爸回家,他没认出来,邻居逗他说这是个陌生人,他信以为真,用石头扔这个当时堪称未曾谋面的父亲。以前听觉得好笑,现在想起来,文雯竟有些心酸,这样长大的文春斌不知道怎么养小孩是很正常的事情吧,可是她还是很难过,明明长大后这么可爱的爸爸,在她儿时的记忆中确实那样令人畏惧的存在。
他不喜欢每次他声音稍微大一点,小文雯就一副委屈巴巴要哭的样子,跟他有多凶似的。他也不喜欢这个女儿看上去怯生生的,但一出门疯玩就弄一身沙子泥巴。青春期的文雯更是让他看不顺眼,初中送去学校住宿后,父女俩见面的次数变少,而正在成长的女儿却一天一个样。不仅性格变得有些叛逆,小小年纪打了六七个耳洞,身上挂着乱七八糟的首饰,剪了个看不见眼睛的刘海,完全是个问题少女。小时候好歹算乖巧,初高中却叛逆了起来,在张静和面前尚且表现可爱,但一到他这儿就面无表情,文春斌根本不知道怎么跟这个女儿沟通,索性就懒得跟她说话。
偶尔有和谐的时候,虽然不是很多,而且是张静和苦心经营的结果,文春斌的老婆真不容易,别人都是用心经营夫妻关系,只有张静和还要经营父女关系,买一堆吃的送去学校说是文春斌买的,他也不能不配合,等周五文雯从学校回来,文春斌会提前切好她爱吃的水果用保鲜膜包好放进冰箱,文雯看到会笑一下说谢谢爸爸,然后转头抱进房间关上门不知道干嘛去了,这是两个人为数不多的互动。
这几年,文雯的姨妈、二姨都陆续生了小孩,分别叫亲亲和西西,一个上小学一个才幼儿园。每次聚餐文春斌逗妹妹的样子非常和善,老是笑眯眯去抱,给她们买零食,哄得妹妹们一口一个大伯叫得很甜,文雯对此见怪不怪。吃完饭是大家闲聊的时间,通常此刻的文雯已经出门了,初中刚毕业的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好朋友和少女时代的秘密。有一次她把隔壁班男孩给自己写情书的事情写进了日记,和初中的课本一起放在阳台忘记拿进房间,等她和同学玩回来,看见的是文春斌站在她房间门口拿着日记本浏览的样子。
文雯勃然大怒,冲进去扯下本子就往地上砸,大喊:“你干什么啊?”,文春斌懵了,在客厅听见动静跑来的张静和也懵了。文雯大哭着质问文春斌:“你为什么要偷看我日记!谁准你偷看我日记!”,张静和一听也急了,转头就骂老公:“这是你不对啊,你怎么能看她的隐私呢?”,文春斌脸上有点挂不住,讪笑着回道:“我又不知道是日记”。文雯听到更生气了,冷笑一声几乎是吼着说:“你都翻了这么多页还说自己不知道?真够可以的。你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尊重人”。看到文雯这个样子文春斌也冒火了:“我是你爹,我看你日记怎么了?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吗?你以为我想看啊?”
就这样,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吵起来,眼见着“火势”越来越大,张静和担心劝不动了,干脆把门关上,里面是文雯的哭泣声,外面是文春斌气歪的脸,张静和一言不发把老公赶紧拉了出去。
这件事最后怎么收尾的,文雯记不太清了,总之肯定是全家都知道了,然后挨个把文春斌批评了一顿,最后给了文雯一个台阶,又是一次家庭聚餐,几个姨妈插科打诨,让事情不了了之。
要说具体是什么时候开始,文雯觉得爸爸变可爱了,文春斌也对女儿和颜悦色了呢?可能问他们本人也没用,根本不记得。但文雯觉得是高三那次,她被爸爸气得说要离家出走,妈妈为了她跟爸爸大吵一架,文春斌气过头了,喊张静和“也滚出去”,张静和女士听完一点也不恼,气定神闲地走了,说好,我滚,你别来找我啊。然后就是文春斌辛苦寻妻三天,用三顿夜宵换来小姨子帮忙追妻的故事了。
说真的,这件事文雯至今都觉得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她纯粹是这两口子爱情故事的配角,但这次之后,文春斌好像真的再也没有对文雯发过无名火。难道那一次吵架吵得这么严重,能让文春斌这么彻底地“改头换面”?还是说文春斌只是为了爱情向女儿妥协?这也太过分了吧。她大学的时候也问爸爸为什么,文春斌表现出一副完全失忆的状态,矢口否认自己曾经的恶行,张嘴就是:“我不可能对我宝贝这样”,胡编乱造信手拈来。直到有一次张静和女士跟文雯闲聊,提到曾经恶劣的父女关系,她才笑着回答:“你爸爸说,他觉得你已经长大了,尤其是你上大学之后,离家一千多公里,为人父母,牵挂你都来不及,哪里还舍得骂你。”文雯还是觉得很荒谬,这是什么鬼理由?
人真的能在某一个时间节点忽然发生变化吗?就像人真的在某一个时间节点忽然长大吗?
鬼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