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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他乡遇老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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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律师!这边!”
村口等待的大婶嗓门洪亮,朝着停在土路边的黑色轿车扬了扬手。
余知南打着方向盘,龟速开到她身边,降下车窗。
“你这个车开不进去,得停那儿,”她朝斜前方指去,“得辛苦你和我一起走进去了。”
“没事。”他应得干脆,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清冽。
顺着大婶指的方向望去,不远处的空地上坑坑洼洼,黄土被各种车轮辗出深浅不一的辙印,一辆锈迹斑斑的拖拉机和两辆三蹦子歪歪斜斜地停着,构成了这片“临时停车场”的全部景象。
余知南将车停在最旁边,方便拖拉机和三蹦子进出。
推开车门,下车,一低头,锃亮的皮鞋沾了一层黄泥。
大婶看城里来的大律师站着不动,连忙走到他身边,歉然道:“哎哟,前两天村里下雨,路确实难走,你待会儿把鞋子给我,我帮你刷干净。”
余知南摆摆手:“不用麻烦,我们走吧。”
他反手带上车门,金属碰撞声在空旷的村口格外清晰。又弯腰从后备箱搬出行李箱,后知后觉这次出发得匆忙,不知道东西带齐了没有,毕竟进村路上他特意观察过,只路过一家小商铺,离村子也不近。
行李箱刚放到地上,就顺着坡度往一侧倒去,余知南想伸手却慢了一拍,多亏身旁的大婶眼疾手快,一把按住箱体的侧面,稳稳扶住了。
他垂眸瞥到鞋上扎眼的泥渍,又看了眼箱子,轻轻叹了口气,暗自认了倒霉。
他是怎么来这里的?
掌心残留着皮质方向盘的触感,整整八个小时的车程,从高楼林立的城市一路开到地图上需要放大数次才能找到的一个小点——南石村。
他为什么会来这里?
理由说不清道不明,可能是上个月处理的农民工欠薪案,当事人攥着皱巴巴的工资条,红着眼说:“家里的娃要吃饭,要读书”的模样;也可能是上周老大对他说:“小余,你再熬几年,律所高级合伙人指日可待啊。”
26岁的余知南,是顶尖律所里最年轻的业务骨干之一,名校毕业,履历光鲜。在某个夜晚,他萌生出当公益律师的想法。
在与老大沟通后,不出意外地被劝阻。
“知南,你想好了?”
老大叩了叩办公桌,语气惋惜道:“你才二十六,手上的核心客户不少,犯不着去凑公益的热闹。”
余知南说:“我想试试,而且我不认为这是凑热闹。”
“什么试试!”老大打断他,“咱们律所这几年也在做公益普法,你要是想,我给你安排几场讲座,你想怎么试就怎么试。”
余知南往前坐了坐,目光坚定:“不要!”
“嘿,你个浑小子,”老大气他的执拗,但年轻人的热忱摆在这,终是松了口,“算了,我劝不动你。这样,我到时候推荐你去几个公益项目试试水,受不了就赶紧给我滚回来”
余知南喜笑颜开:“谢谢老大,不过不用了,我自己已经申请好了。”
在老大的“流星锤”和唾沫星子到来前,余知南当即抓起椅背上的外套,脚底抹油似的冲出办公室,只留下一句“谢谢老大,我先走了”。
“臭小子!!!”
和家人报备后,不出意外也得到了支持。
就这样,他一路向南,闯进了这片陌生的土地。
原来他名字里的“南”字,是南石村的“南”。
一路上,大婶热情地同他讲话,语速快得像倒豆子:
“今年多大了?”
“二十六。”
“看着像二十刚出头的啊,谈对象没?要不要婶婶给你介绍啊。”
余知南一身得体的黑色西装,为表正式,他还特地打了个领带,模样周正,待人谦和,深得大婶喜爱。
对比之下,余知南略显局促,“我没对象,现在也没这方面的计划。”
“没计划怕啥,可惜我家是个儿子,不然我也想要你这样的女婿。”大婶没半分见外,伸手拍了拍的他的背,意识到力道重了些,又道歉:“真对不住啊,余律师,我一个干农活的,力气使习惯了。”
“没关系,不疼。还有您叫我小余就行了。”
其实在拍第一下后,余知南本就白皙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好疼!
兜兜转转跟着大婶绕了半条村巷,余知南已经从她嘴里把村里的八卦听了个遍,还有零碎的家长里短。
村委会是一栋小房子,外墙刷的煞白。房子外面是一个小院子,四周是低矮的砖墙,上面爬满了不知名的藤蔓。
院子里摆放着一张石桌,一男一女此时正相对坐着,茶杯里冒着热气,细得像蚕丝,风一吹,便散成了几缕轻烟。
“石书记!村长!我把人带过来了!”大婶一把抓起余知南的手,举起来挥了挥。
被叫石书记的女人迎了过来,面带微笑:“来了啊,快,坐下休息休息,林婶,你也坐。”
林婶笑呵呵:“我就不坐了,不打扰你们讲事情。”说完转身离开。
“林婶,再见。”余知南说。
“再见再见,小余律师。”林婶回。
村长把斟满茶水的杯子推到刚坐下的余知南面前,“谢谢。”
“村里路不好走吧。不过村里修路的事已经提上日程了。”石书记抿了一口热茶,“这位是村长,姓李。”
石书记转头对村长操着浓厚的方言说了一通话。余知南竖起耳朵,依稀听出“城里来帮忙的人”“不要钱”。
村长侧耳倾听,他的头发花白,皮肤因长期户外劳作变得黢黑,皱纹簇拥的眼睛有些浑浊。
余知南维持着礼貌的微笑,等他们的谈话结束,清清嗓子:“村长,您好,我姓——”
“不用这么大声,我听得见。”
“哦,”余知南乖乖点头,声音小了点:“村长好,书记好,我叫余知南,你们叫我小余就行。安安的资料我大概看了一遍,麻烦二位再和我说说她的具体情况。”
提到正事,村长不免哀叹:“唉,造孽啊。”
安安自小和奶奶生活在一起,父母外出务工,一年到头见不了几次面。最近两人开始闹离婚,都不想要安安的抚养权,都认为自己对孩子的付出比对方多。他们也来过村委会,没聊一会儿就吵起来,甚至一度动了手。
“行,我记下了,这件事我一定会给安安一个交代。”
“我先替安安奶奶谢谢你了。”石书记低头看了眼手腕上的石英表,“时候不早了,我带你去食堂吃晚饭,你的房间也收拾好了。”
她顿了顿,接着说:“村里情况不太好,得委屈你住学校的员工宿舍,见谅啊。”
余知南笑着摇摇头,表示“没事”。
食堂也是学校的食堂,石书记介绍说这是村子里唯一的学校,学生不多,但都很努力,余知南了然点头。
石书记没和他一起吃,简单和打饭的阿姨交代之后便离开了,走之前递给余知南房间的钥匙,并叮嘱他不用客气。
轮到余知南,只剩白菜炖粉条和冬瓜汤了。粉条有些发坨,黏糊糊缠在一起,白菜也煮得失了脆嫩的口感。
余知南拿起筷子拨了拨,没什么胃口,一粒米一粒米吃着。他正对着筷子上的米粒发呆,手边被轻轻推来一小碟辣椒酱,冒着油光。
“这是给我的吗?”他抬眼,看到了一双怯生生的小鹿眼。小女孩扎着蓬松的羊角辫,飞快点了点头,辫子跟着甩起来。
“谢谢你呀。”余知南声音放轻,莞尔一笑。
小女孩的脸咻的变红,转身往旁边跑,抱住了一双长腿。
余知南顺着那截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的腿往上看——是个身形挺拔的青年,白衬衫的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截干净的手臂,眉眼弯弯,大手轻柔地替小女孩理散落的刘海。
“去玩吧,不要乱跑。”
青年目送小姑娘蹦蹦跳跳离开后,朝余知南走去,说:“你就是城里来的大律师吧,你好啊。”伸出手,做了自我介绍:“我叫沈叙安,叙述的叙,平安的安,是学校的老师。”
余知南回握住,心里一惊,手好烫,面上不露破绽:“你好,余知南。”
沈叙安长腿一跨,坐在余知南的对面。
“饭菜不合口味?”
“呃,是我自己比较挑食。”
“没事,”沈叙安指了指那碟辣椒酱,眉眼弯得更深,“味道挺不错的,我刚来的时候也不太习惯这里的饭菜,后来拌这个吃,越吃越香。”
余知南舀了一点辣椒酱拌进米饭里,辛辣的香气在口腔内漫开,好吃!
又吃了一大口,问:“学校里就你一个老师?”
“还有校长,”沈叙安单手托腮,“我教数学,英语和体育,他教语文和美术。”
“安安也是你的学生?”
“对,”沈叙安点头,眼里笑意淡了些,多了几分认真,“需要我和你说说她在学校的情况吗?”
余知南应声:“好。”
“安安这孩子,特别乖,也特别懂事,平时不爱说话,成绩不算拔尖,但很努力,每次作业完成的特别好。这几天因为家里的事,都没来上学……”
二人聊着,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沈叙安摸出兜里的钥匙串,上面挂了个粉色的小兔子挂件,“你住哪儿?学校宿舍?”
余知南点头:“208。”
“我住一楼,”沈叙安率先起身,抽出行李箱的拖杆,“我带你过去吧,明天我陪你去安安家。”
“会不会太麻烦你了,”余知南想从他手里拿过行李箱,被他避开了。
“没事。明天学校放假,我有空的,而且安安奶奶不太会普通话,我可以给你当翻译。”
前往宿舍的路上,余知南忽然问起:“听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
“对,我锦川的,今年是支教的第三年了。”
“这么巧,我也是锦川的。”
这一下,是彻底打开了话匣子,他们从老城区的巷子聊到了街边卖糖糕的铺子。
沈叙安:“他乡遇老乡,两眼泪汪汪啊!”
余知南被他这话逗笑,故意凑近了点:“真的吗?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