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谁的眼》琛亦淮

2、摸底

　　雅园没有招牌。

　　它藏在东四一条胡同的深处，门脸是旧时大宅院的模样，灰砖，高槛，两尊石狮子被岁月磨得面目模糊。要按对的门铃，三短一长，里面的人会从猫眼里确认片刻，那扇厚重的黑漆木门才会无声滑开一条缝。

　　陈明中进去时，身着香云纱的中年女人微微躬身，没说话，只引着他往里走。绕过照壁，天井里种着西府海棠，这个时节叶子落尽了，枝桠在暮色里划出嶙峋而干净的线条。空气里有淡淡的檀香味，混着地暖蒸腾出的、老木头特有的沉郁气息。

　　“竹里馆”的门虚掩着。女人无声退下。推开门，暖气混着上好雪茄的醇厚气息扑面而来。房间比外间更宽敞些，布置却同样极简。一桌两椅，一张宽大的罗汉榻，墙上挂着一副残破的敦煌飞天拓片，墨色褪得近乎慈悲。

　　“来了。”那人声音不高，带着点烟酒浸润过的沙哑。

　　陈明中脱下大衣挂好，在他对面坐下。没有寒暄，那人推过来一杯刚沏好的茶，汤色金黄透亮。

　　“南边那批‘工艺品’，下月初到港。”那人端起自己那杯，轻轻吹了茶沫，“老地方，老规矩。清单昨晚发你加密邮箱了。”

　　陈明中“嗯”了一声，没碰茶杯。

　　房间里静了片刻，只有茶水注入杯中的细微声响。那人又给自己续了一杯，才缓缓开口：“分成呢？还是老样子？”

　　“三七。”陈明中说，“你七，我三。但这次走学术通道，中间环节多，打点费用要高两成。从我那三成里扣。”

　　“可以。”那人放下茶杯，发出清脆的一声。

　　谈话又持续了约一刻钟，声音始终压得很低，内容涉及几个海外账户的变动，某位即将退休的老领导的“安排”、以及明年几个关键位置的“风向”。每个话题都点到为止，每个词都浸透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热水冲刷过肩颈，带着几乎烫人的温度，试图冲散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和疲惫。萧慧文闭着眼，仰起脸，任由水流覆盖感官。浴室里白雾氤氲，镜子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水汽，什么都看不清。

　　水珠滑过皮肤时，她闭上眼，晚宴上那些晃动的身影、嘈杂的寒暄、还有各种香水混杂的气味，才渐渐从感官中褪去。可有些画面却异常清晰起来。

　　不是她主动要记住的。像曝光不足的底片，在安静的暗房里，自己慢慢显出模糊的轮廓。

　　她想起自己站在晚宴的长桌边取苏打水时，身后不远处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聚在一起，声音压得很低，却恰好有几句飘进她耳中。

　　“......那位今天没露面？倒是稀罕”
　　“听说最近在‘处理’一些旧事，不方便。”
　　“旧事？他那些‘旧事’，哪一桩是能见光的？”
　　“嘘......小点声。不过说真的，能从那位置上全身而退的，都不是善茬。更别说他当年是怎么......”

　　后面的话被一声轻笑和碰杯声盖过去了，意味不明，好似一种非公开的秘密。她当时没有回头去看是谁在议论，也不想去分辨那些含糊词句背后具体的指涉。这个圈子像一片深水，表面平静，底下暗流涌动，她向来只求做好分内事，不窥探，不涉足。

　　可“陈明中”这个名字，却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进了她原本平静的心湖。她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个，此刻却在热水的包裹下隐隐复苏。热水持续冲刷着肩膀，皮肤泛起淡淡的粉红。她摇摇头，似乎想把这些纷乱的思绪甩掉。她用沐浴球打出丰富的泡沫，带着清冽白茶香气的泡沫覆盖了身体，也暂时覆盖了那些隐约的不安与探究欲。她只是个普通的技术人员，完成项目，拿该得的报酬，过简单的生活。那些位于金字塔尖的复杂人物和他们的世界，与她无关。

　　躺进被子时，已经快凌晨一点。房间陷入黑暗，只有空调运行时极其轻微的嗡鸣。睡意朦胧间，那抹珍珠灰的影子，和那一个由碎片传闻拼凑起来的模糊轮廓，在意识的边缘轻轻擦过，沉重无比......

　　“陈总有没有想我呀？”女孩在脸上绽开一个练习过很多遍的、甜度刚好的笑容。身体前倾，领口开得恰到好处，“您今天好像有心事？”

　　“躺下吧。”陈明中淡淡的回了女孩一句。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后半程他有些意兴阑珊，他看着女孩泛红的脸颊、迷离的眼神，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像一场编排好的戏，而他只是个按剧本走的演员。

　　烦。

　　结束时，他靠在榻上点了支烟。女孩依偎过来，手指在他胸口画圈。烟雾升腾起来，模糊了视线。他莫名又想起萧慧文。想起她那双眼睛，看人时很静，像深秋的潭水，底下有什么，看不真切。那种静，和此刻身边的甜腻聒噪，像是两个世界。

　　他穿好衣服出来，夜已经很深了，院子里只留了几盏地灯，昏黄的光晕照着枯山水，一片寂寥。

　　他拿出手机，拨号。

　　“查个人。”他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箴真科技，叫萧慧文。”

　　三天后，一份薄薄的文件夹放在了他办公桌的醒目位置。

　　他翻开。

　　萧慧文，女，二十六岁，籍贯南方某三线城市。父母均为普通工薪阶层，感情长期不和，常年分居。她是独生女，大学考上了北京一所不错的211，读通信工程，成绩中上，没有奖学金记录，也没有违纪记录。毕业后进入箴真科技，从技术助理做起，五年时间升到项目经理，无感情经历。每一步都稳扎稳打，但没有任何“破格”或“突出表现”。人际关系简单，无明显背景或特殊人脉。此次入选‘长风-7项目组’系因其在民用接口适配领域的技术积累符合项目要求，属技术性入选，非重点培养对象。

　　普通到乏味的家庭，缺乏温情的成长，毫无波澜的求学和职场。像一粒被随手撒进沙地的种子，勉强发了芽，却始终蔫蔫的，看不见长成参天大树的可能。她让他想起一些非常久远、几乎已经被遗忘的感觉。他也曾天真地相信，努力、靠谱、把交代的每一件事做到满分，把事情做好，就够了。后来他明白了，远远不够。这个世界运行的逻辑，从来不在台面上那些光鲜的说辞里。他走到今天，手上不干净，心里也早蒙了尘。那些算计、权衡、交换，成了呼吸一样自然的事。

　　他把目光落在萧慧文的证件照上，头发披着，对着镜头微微笑着。皮肤很白，五官柔和，看着舒服，干净。尤其是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没有杂质。

　　他想知道，如果把这样一株生长在贫瘠地里的、蔫蔫的植物，移栽到他可以完全控制的温室里。给她最好的土壤，最适宜的光照，最精确的养分，隔绝一切风雨虫害。她会开出什么样的花？

　　是会因为不适应而枯萎？还是......会焕发出连她自己都未曾想象过的生机？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藤蔓见了光，开始悄无声息地缠绕生长。

　　他抽回自己的思绪，拿起内线电话。“拟一份借调函。”他声音平稳如常，听不出任何波澜，“零军工第七研究所，借调‘箴箴科技’项目经理萧慧文，参与‘长风-7’项目后续工作。借调期暂定半年。流程走快些，理由写充分。”

　　挂断电话，他望向窗外。

　　天色更沉了，云层压得很低，像要下雪。

　　摸底结束。
　　棋盘摆好了。
　　该落子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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