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阈界公寓的三种告白》凝烟照雪

2、新手任务

　　两人重新回到走廊。
　　走廊的灯光悄无声息地暗了一格，亮度从温吞的黄白，变成略微偏冷的白色。
　　沈知砚注意到，走廊的另一端——刚才她来的方向，多出了一扇门。
　　那扇门之前绝对不存在。
　　门牌写着：1300。
　　“会议室。”许蔓解释，很随意。
　　她停在门口，抬手敲了两下。
　　里面传来一阵嘈杂声，像是几个人同时压低声音说话，又突然安静下来。
　　门被拉开一条缝，一个女孩子探出头来看。
　　那是个很小巧的女孩，大概只有一米六出头，头发扎成高马尾，眼睛很圆，眼角还微微泛红，像刚哭过又强撑着不哭的人。
　　她看见许蔓，立刻咧嘴笑了一下，努力挤出一点讨好的表情。
　　“许姐。”
　　声音软软的。
　　“新人？”女孩好奇地打量沈知砚，“哇，看着好冷静。”
　　“你刚才看到她的时候也说过一样的话。”一个懒洋洋的男声在里面响起，“每次都这么说，你不腻吗？”
　　“江屿。”许蔓淡淡地提醒，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是像念名字一样。
　　“在。”那个男声叹了一口气，“我闭嘴。”
　　门被完全打开。
　　会议室比她想象中的要大一些，长桌、椅子、墙上的白板，布置得很像公司会议室。天花板上两排灯管亮着，光线却不知为何总让人觉得有点空洞。
　　桌边已经坐了四个人，再加上门边的女孩和她，正好六个。
　　除许蔓外，最显眼的就是那个刚刚被点名的男生——江屿。
　　他穿着一件灰色连帽衫，帽子搭在椅背上，里面是简单的白T，黑框眼镜压在鼻梁上，头发略长，有点乱，像连续几个晚上没睡好的码农。
　　他正单手托着腮，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转着桌上的一次性纸杯，杯口被他捏得有些变形。
　　见沈知砚走进来，他抬眼看了一眼，视线飞快从她身上滑过，停在她还没处理的伤口上，嘴角动了几下。
　　“新人的气质又冷静又惨。”他吐槽，“看着就很容易被诡异盯上。”
　　门边的女孩忍不住瞪他一眼：“闭嘴，你当谁都像你第一次任务那样崩溃啊？”
　　“我没有崩溃。”江屿反驳，“我只是当场骂了系统三分钟，它听不懂人话而已。”
　　他们说话的功夫，桌子另一侧的男人已经起身。
　　那人很高，站起来时几乎挡住了背后的白板。黑色衬衫领口松松地扣着两颗扣子，袖子卷到手腕，露出一截线条干净的前臂。
　　他看起来大概三十出头，眉眼温和，眼尾略微下垂，笑起来的时候，整个人显得很好接近。
　　他伸出手。
　　“你好，新来的。”他声音不高，却很稳，“我是傅行舟。”
　　“沈知砚。”她握了一下，又很自然地收回手。
　　“第一次遇到坠落？”傅行舟问，“看你状态还不错。”
　　他没有问“害不害怕”这类废话，而是直接切入一个很具体的问题，语气里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欣赏。
　　“……还好。”她说，“比想象中冷静一点。”
　　“那就好。”他笑了笑，转头冲许蔓，“你总算不再给我们派只会尖叫的新手了。”
　　“上次那个小伙子也挺勇敢的。”许蔓评价，“只是有点吵。”
　　江屿在旁边翻了个白眼，小声嘟囔：“把鬼吓跑的那种吵。”
　　沈知砚这才注意到——桌子的另一侧，靠近白板的位置，还坐着一个男人。
　　他靠在椅子里，双手插在口袋，头微微偏着，整个人懒散又冷淡。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眼中的那种冷意。
　　那不是简单的“不好相处”，也不是防备，而是一种极其清醒的疏离——像一个已经见过太多血和死亡的人，对一切新鲜事物都不再抱有兴趣。
　　他手边放着一本没合上的《租客手册》，封面下压着一支黑色钢笔。
　　他应该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却没有任何插话的意思。
　　“顾铮。”许蔓简洁地介绍，“执行者，资深。”
　　顾铮懒懒地抬了一下眼皮，看了沈知砚一眼，目光从她身上掠过，停留不到一秒，又移开。
　　“哦。”他淡淡地说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
　　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个看起来比沈知砚还小一点的女孩。
　　那女孩穿着一件淡黄色的卫衣，袖子有点长，几乎盖过手背，她正用袖子边缘紧张地搓着自己的指尖。她的刘海有点遮眼睛，眼白因为缺觉有一圈淡淡的红血丝。
　　许蔓指了指她：“林棉棉，新租客，几小时前被送进来。”
　　林棉棉闻言立刻坐直，努力露出笑容，冲沈知砚挥了挥手。
　　“你好……”她的声音有点发抖，“我、我叫林棉棉，刚才那个是、是江屿，他很吵，你不用太理他。”
　　“喂。”江屿抗议，“你介绍人的方式有问题吧。”
　　“可是你真的很吵啊。”林棉棉说完，又小声补了一句，“不过他人还不错。”
　　江屿：“……”
　　许蔓看他们插科打诨，没有阻止，像是习惯了这种吵闹。
　　不过当她视线落在傅行舟和顾铮身上时，那份淡淡的审视又重新浮现了出来。
　　“好了，时间差不多。”她抬手敲了敲桌面。
　　会议室里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即便是江屿，也只是耸了耸肩，把那杯被他捏变形的纸杯放回桌上。
　　许蔓从桌边的文件夹里抽出几张打印纸，分发给他们。
　　“第一次任务，规则会比较清晰。”她说，“但这不代表你们可以不动脑子。”
　　纸张在桌面上传过去，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沈知砚接过自己的那张，很快扫了一眼。
　　上面只有简单的几行字。
　　【任务世界编号：D-001】
　　【任务名称：午夜末班公交】
　　【任务时间：现实时间23:59——任务世界时间结束】
　　【任务目标：乘坐午夜公交，存活至终点站】
　　【任务规则（已公开部分）：】
　　1. 当车上广播念到你的名字时，无论你是否被叫到，都不得大声喧哗。
　　2. 上车后不得与司机、售票员直接对视。
　　3. 不得主动与其他乘客进行肢体接触。
　　4. 任何情况下，不得在途中下车。
　　5. 终点站前，车门只会在指定站点开启，请勿尝试打开车门。
　　6. 以上规则均为真实有效，任何违反规则的行为都将承担相应后果。
　　【备注：每位租客仅有一次初始任务免死机会。】
　　纸张最下方，用较小的字写着：
　　【奖励预告：初始任务成功存活者，将获得基础积分与初级诡器一件。】
　　午夜公交。
　　沈知砚的心里“咯噔”一下。
　　她出生在北方小城，小时候听过很多关于“末班公交”的都市传说——只有在某个时间上车的人，才能看见那辆车；车上有陌生又熟悉的乘客；你在终点站下车，就再也回不到原来的地方。
　　现在看来，她就要亲自体验一次。
　　“初级任务难度不高。”许蔓说，语气里却没有半点轻松，“但也足够让你们明白——不要对任何一个字掉以轻心。”
　　她把视线在每个人的脸上停了一下，最后落在沈知砚身上。
　　“特别是你们这些新的。”
　　“什么叫‘初始任务免死机会’？”林棉棉忍不住举手问，“是说，如果我们违规一次，可以无视惩罚吗？”
　　“不是。”许蔓说，“是说，在不违反根本性规则的情况下，系统会默认你们‘对规则不熟’，在某些地方留一点容错空间。”
　　她顿了顿，补了一句：
　　“但这不包括明知故犯。”
　　“这也不包括所有的错误。”
　　江屿叹了口气：“就是意思意思，别指望真能死而复生。”
　　“你已经用掉一次机会了。”顾铮淡淡地提醒他。
　　江屿翻了个白眼：“谢谢你在新人面前揭老底。”
　　“那我们……”沈知砚开口，“是一起上车，还是分开？”
　　“同一辆车。”傅行舟答，“这是典型的新手团体任务。规则写得越直白，越说明细节里有坑。”
　　他低头看了一眼纸，指指上面的第二条和第三条。
　　“例如——‘不得与司机售票员对视’，说明车上有司机和售票员，而且他们会主动吸引你的注意。”他说，“‘不得主动与其他乘客肢体接触’，是‘主动’两个字，表示有被动的例外情况。”
　　“例外情况？”林棉棉声音很小。
　　“比如有人主动抓住你，你躲不开。”江屿接话，“你总不能把手剁掉吧。”
　　他说话时，顾铮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那我们——要不要假装看不见那些人？”林棉棉又问。
　　“真正危险的东西，不需要你看见，它也能找到你。”傅行舟说，“但你看见以后，至少知道它是‘存在的’，可以想办法绕开。”
　　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了一下，仿佛想起什么，目光不经意掠过许蔓。
　　“而且，有些东西，是你一旦看见，就再也忘不掉的。”
　　许蔓听着他们分析，面上没有太多表情。
　　直到他们都不再说话，她才开口：
　　“总之，有一点你们必须记住——”
　　她抬手，在白板上写下几个字。
　　硬质的白板笔划过板面，发出干涩的摩擦声。
　　【规则永远不完整。】
　　“纸面上的东西，只是系统愿意告诉你们的部分。”她说，“你们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在保证不死的情况下，尽可能快速地补完它。”
　　她放下笔。
　　“午夜的车，不会等人。”她看了眼墙上的钟。
　　钟表明明没动，可她说完那句话的同时，会议室的灯忽然暗了一下。
　　像是有人悄悄把开关拧到了一格更低的档位。
　　“现在回房间。”许蔓说，“在门里站好，等走廊的灯变成红色的时候，你们的房门就会打开。”
　　“门后就是公交车的入口。”
　　她视线扫过他们，“祝你们好运。”
　　“等一下。”林棉棉突然举手，“那我们住哪儿？房间号是固定的吗？”
　　“你们的钥匙在手册里。”许蔓说，“打开第一页后面的夹层口。”
　　“阈界公寓的房门，只认钥匙，不认人。”
　　“别人拿了你的钥匙，就可以开你的门。”
　　她顿了顿，淡淡地补充：
　　“所以，不要随便借给别人。”
　　沈知砚低头翻开自己手里的《租客手册》，果然在封皮内侧摸到一个冷冰冰的小东西。
　　是一把看起来很旧的钥匙。
　　钥匙的金属表面有磨损痕迹，握柄上刻着一个数字：1311。
　　“你们可以相互交换房号。”许蔓提醒，“公寓不限制你们的社交。”
　　她说完这句，便侧身给他们让开路。
　　“那我……”林棉棉看着手上的钥匙，“我住哪儿？”
　　“1310。”江屿瞟了眼她的钥匙，“我1312。”
　　他看了一圈，“刚好一条走廊。”
　　沈知砚握着自己的钥匙，看见傅行舟也低头看了一眼。
　　“你？”她随口问了一句。
　　“1308。”他抬起钥匙，晃了一下，“前面一点。”
　　她点点头。
　　顾铮没说话，只是把钥匙随手塞进口袋。
　　“顾铮是1303。”许蔓淡淡地补充，像是为了防止有人突然半夜忘了谁住哪儿。
　　“行了。”江屿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肩膀，“上车前还有十分钟，我要回房间上个厕所。”
　　林棉棉被他说得噗嗤一笑，又立刻捂住嘴。
　　“不能笑吗？”江屿不服，“万一上车就被吓尿了，你愿意看吗？”
　　“你！”林棉棉气得脸红，“你不会少说两句吗？”
　　“不会。”江屿很诚实。
　　傅行舟看着他们吵吵闹闹，眉眼间那抹淡淡的笑意又浮了上来。
　　“走吧。”他对沈知砚说，“你的房间在我那一侧，顺路。”
　　“谢谢。”她点头。
　　离开会议室时，沈知砚回头看了一眼。
　　许蔓还站在原地，目光冷静地看着他们离开。
　　四目对上那一刻，沈知砚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错觉——
　　好像这不是她第一次被这样打量。
　　那种被规则审视的感觉，像寒冷的风，从皮肤缝隙里渗进去。
　　她不由自主地加快两步。
　　走廊的灯光恢复了最初的亮度，但比起刚刚，她还是能感觉到哪里不一样。
　　也许是不一样的是她自己。
　　脚步声在走廊里延伸，相邻房间的门牌一个个从眼角掠过。
　　1303。
　　顾铮的房门紧闭，门下面没有缝隙。
　　1308。
　　傅行舟停下脚步，将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拧，门锁“咔哒”一声开了。
　　他没有立即进去，而是偏过头，看向走廊尽头。
　　“你在那边。”他说，“1311，在走廊最末。”
　　“如果上车前你突然改变主意，想问点什么——”他顿了顿，“可以来敲我的门。”
　　“我尽量不会装睡。”
　　他的语气很轻松，仿佛在说“如果你加班饿了，可以来蹭外卖”。
　　“好。”沈知砚说。
　　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真的去敲门，但她知道，这句话本身就像一根被抛过来的细线。
　　她握着钥匙，往前走。
　　1310。
　　林棉棉站在门口，正一边摸索钥匙孔，一边回头看她。
　　“等下上车，我们……”
　　“我们？”江屿不知道从哪儿探出头来，撑着1312的门框，“我们会坐同一排吧？我可不想一个人坐靠窗，非常不吉利。”
　　“你靠过道，我靠窗。”林棉棉立刻说，“你刚才还说你会被吓尿，你靠窗岂不是要尿到玻璃上？”
　　“你……”江屿被噎住，“你到底是不是女孩子？”
　　“是。”林棉棉认认真真点头。
　　沈知砚在他们吵闹声中打开了自己的房门。
　　房间比她在现实世界的出租屋整洁多了，布局简单：一张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面衣柜，墙上挂着一幅模糊的风景画，看不清具体是什么地方。
　　桌上已经摆好了一杯水，水冒着淡淡白气。
　　像有人刚刚倒上去不久。
　　她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许蔓说，等走廊的灯变成红色，门后就是公交车。
　　她不觉得自己此刻还能静下心来在房间里四处打量，或者躺在那张陌生的床上假装睡一会儿。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靠着门框站好。
　　她能听见隔壁传来的窸窸窣窣声，林棉棉似乎在房间里来回走，江屿不时隔着墙大声问：“你有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然后被她怒吼着让他闭嘴。
　　不远处，傅行舟的房门前一片安静。
　　不知道他是已经在房间里坐好，还是像她一样站在门口。
　　沈知砚低头，看着手里的纸条。
　　午夜公交。
　　末班车。
　　存活到终点站。
　　她突然觉得，这跟她人生中很多决定都很像——你以为只是在选一条路，其实是在选一种活法。
　　走廊灯光忽然闪了一下。
　　她抬头。
　　灯光从白色一格格变暗，最后在某个瞬间，“啪”地一下，变成了极不自然的红。
　　那种红不是温暖的暖黄色，而是冷冷的、像警报灯一样的红——整条走廊一下子被染成一条血色的长廊。
　　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缩。
　　与此同时，她身后的门“咔”的一声，锁舌自动收回。
　　沈知砚握紧了钥匙，回头看。
　　原本普通的房门此刻不再是那种浅木色，而是变成了一扇暗红色的车门。
　　门上有一块陈旧的标牌，上面写着：
　　【末班车·23:59】
　　门缝里透出隐隐的光，像是某个狭长空间里的灯光。
　　她知道，自己只要推开门，就会踏进那辆午夜公交。
　　走廊另一端，有门打开的声音传来。
　　“喂——”江屿的声音从某个方向飘来，带着一点紧张的兴奋，“各位，欢迎乘坐地府一号线。”
　　“闭嘴！”林棉棉几乎是哭腔。
　　有人笑了一声，那声音短促而轻，很难说是在笑他的话，还是在笑眼下这局。
　　那一刻，沈知砚突然意识到——
　　她已经无法从这个“电梯故障”的事故里爬出去，回到原来的生活。
　　她站在门槛上，身后是她熟悉的现实，前方是一个她完全未知的世界。
　　她没有再犹豫。
　　她伸手，推开了那扇门。
　　门后，是一条昏黄的车厢过道。
　　车厢里灯光很暗，只有每隔几排座位上方有一盏小小的圆灯亮着，把座椅的边缘勾出一圈模糊的光。
　　空气里有陈旧的柴油味，伴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湿冷。
　　她踏进去的瞬间，身后的门轻轻一合。
　　阈界公寓的走廊，连同那一整段红色的灯光，都被隔绝在门外。
　　车厢深处，传来缓慢的广播声。
　　“——下一站，终点站。”
　　声音沙哑而拖长，像是从某个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
　　沈知砚握紧了自己的《租客手册》，在昏暗的车厢里，第一次感到——
　　这个世界，开始对她露出牙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