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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签订契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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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字被念出来的瞬间,靠过道的女孩像被电了一下。
她瞳孔猛地一缩,整个人僵硬在座位上,指尖发白。
“我、我——”
“不要急着说话。”傅行舟低声,语速不快,“先观察。”
车厢里,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隐蔽或明显地投向林棉棉的方向。
那个抱孩子的女人抱得更紧了一点,外卖小哥像是想回头看,却硬生生按住了自己的动作。前排的中年男人视线在她身上停了一秒,又慢慢移开,落在窗外一片漆黑上。
广播没有催。
它像是有耐心等她做出选择。
“……你说,不回答会怎样?”林棉棉声音很轻,眼睛死死看着前方,不敢乱动。
“最坏的可能,下一站你就不在位子上。”江屿同样压低声音,“没有尖叫,没有血,直接消失。”
“那回答呢?”
“回答的话——”江屿停顿了一下,“那我们至少现在还能看见你。”
顾铮发出一声很轻的嗤笑。
“心理安慰而已。”他道,“你们假设每种选择的结果都是‘立刻给反馈’,这本身就是错的。”
“那你觉得呢?”傅行舟问。
顾铮没看他。
“我觉得——”他缓缓地说,“这辆车上的很多人已经回答过了。”
“只是我们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答的。”
沈知砚突然意识到,他说的是——上车之前。
或者,更往前一点。
“还有十五秒。”广播淡淡提醒,“请林棉棉乘客确认是否在车上。”
倒计时没有在电子屏上显示,只在广播声的间隙里隐隐有一个轻微的滴答。
像某种看不见的心跳。
林棉棉的呼吸越来越急,肩膀起伏明显。
“棉棉。”江屿突然出声,“你现在听我一句。”
“你听见的,是名字。”
“我们知道你在车上,这是事实。”他看着她的侧脸,眼神罕见地认真,“你不用向这个破广播证明什么。”
“……”林棉棉咬住嘴唇,“我如果不回答,会不会——”
“你已经在这辆车上了。”沈知砚打断她,声音稳得出奇,“这点不会因为你回答不回答而改变。”
她直视前方,尽量不去看司机的位置,更不去看那个戴巡查袖标的人。
“但如果你回答了,在它的逻辑里——你等于签了一份合同。”
“你告诉它:你接受它对你身份的定义。”
“你是乘客,你被它点名,你应该在这条线路上走完。”
她顿了顿,补了一句:“现在我们还不知道这条线路的终点,到底是哪里。”
林棉棉抿紧嘴唇。
顾铮轻轻“啧”了一声:“理论挺好听。”
“是啊。”江屿淡淡,“我们要做选择的时候,理论永远挺好听。”
广播里“滴答”的声音微不可闻地加快了一点。
“十秒。”
“九。”
“八。”
空气里的压迫感越发明显,仿佛有看不见的重量从车顶一点一点压下来,挤压着每个人的呼吸。
“你也可以回答。”傅行舟突然说,“但要想清楚,是出于害怕,还是出于你真的想和这辆车达成某种协议。”
他看着林棉棉的侧脸,声音依旧很温和。
“不要让自己后悔。”
“……五。”
“四。”
林棉棉闭上眼睛。
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已经快要撞破胸腔,手心全是汗,手册的封皮被她捏得有些变形。
“江屿。”
她突然叫了一声。
“嗯?”江屿一愣。
“你刚才不是说——我要是不在,你会很安静吗?”
“别乱立 flag!”江屿几乎是条件反射。
江屿一时间甚至忘了自己在哪儿,嘴张了张,什么都说不出来。
广播声音冷淡无波。
“——三。”
“二。”
“一。”
滴答声停了。
短暂的寂静之后,广播再次响起。
“林棉棉乘客,未确认。”
“记录中。”
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没有立刻的惩罚,也没有即刻的反馈。
车厢没有改变,灯光没有闪烁。
林棉棉还坐在座位上,肩膀还在轻轻发抖,手心还黏腻,她的存在感鲜明得不能再鲜明。
“……咦?”她忍不住发出一个轻微的疑问。
“你还在。”江屿长长吐出一口气,“看来暂时没事。”
“暂时。”顾铮强调。
广播继续。
“第五位乘客:李媛。”
靠近后门的位置,一位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年轻女士抬头,看了看车厢,又看了看自己的手。
她的左手手腕上戴着一串细细的翡翠手链,手链里一颗珠子微微泛着不同的光泽。
“我在。”她轻声说。
广播应声:“第五位乘客已确认。”
“祝您旅途愉快。”
车厢又轻轻一颤。
这一次,沈知砚感觉到了不同——像是有一条无形的线,从那位女士身上抻出去,接入了某个看不见的系统。
“你注意到了吗?”她压低声音问傅行舟,“回答和不回答时,车厢的反应不一样。”
“不回答,系统只‘记录’。”她说,“回答,它会说‘旅途愉快’。”
“就像——”
“像办卡和不办卡。”江屿插嘴,“不办卡,只是你的消费记录里有一次支付誓言;办了卡,它就开始给你推送垃圾短信。”
“差不多。”傅行舟嘴角一动,“只是这里的卡,可能不止绑定钱。”
沈知砚点头。
她还没来得及再整理更多细节,广播已经念到第七个名字。
“——第七位乘客:沈知砚。”
车厢里那根无形的弦再一次被绷紧。
所有人的目光在一瞬间都集中到她身上——或明目张胆,或偷偷摸摸。
就连一直靠在椅背上的顾铮,也缓缓睁开眼。
他的视线没有直接落在她脸上,而是似乎看着她头顶某个空白点,表情不甚在意。
“轮到你了。”傅行舟淡淡道。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温和,却带着一点意味不明的关注。
沈知砚握紧了《租客手册》。
她知道,刚才这些分析和判断,很大程度上是在给自己做铺垫——当她被点到名字时,她不会因为突然降临的选择而慌乱到失去理智。
“你刚才说,不要急着回答。”江屿压低声音,“你有更好的主意?”
“没有更好的。”她说,“只有相对没那么糟的。”
广播里的“滴答”再次响起。
滴、滴、滴。
“第七位乘客:沈知砚。”
“请确认是否在车上。”
她呼出一口气。
“你确实在这辆车上。”傅行舟轻声,“这是事实。”
“但你不一定要对它承认。”
“你刚才也这样说林棉棉。”她看了他一眼,“你自己呢?你会怎么选?”
“我早就选过了。”他笑,很轻,“你没机会看了。”
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
这个人不是第一次经历“点名”。
他早就走过这条路,只是现在站在一旁,看着别人走。
“十秒。”广播提醒。
沈知砚抬起头,视线向前。
司机仍然低着头,巡查袖标的人一动不动,像一个被固在椅子上的标本。车窗外黑暗流淌,像无数无形的手贴在玻璃上,等待有人往外看。
她收回视线。
“我在。”她说。
声音不高,却很清楚。
一瞬间,连自己的心跳都听得一清二楚。
广播安静了半秒。
然后,那一丝熟悉的“吞咽”般的震动再次自车厢深处传来。
“第七位乘客已确认。”
“祝您旅途愉快。”
灯光似乎又亮了那么一点点,又在极短的时间里恢复原状。
她没有像刚才那个青年那样猛地松气。
她感觉不到有什么明显的变化——身体没有疼痛,没有奇怪的灼烧感,脑子也没有突兀的空白。
可她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被登记在某个她看不见的地方。
是她的名字,还是她的“存在”。
“你刚才为什么……”林棉棉忍不住问,“你不是说——”
“我知道。”她打断,语气仍然平稳,“我刚才说的,是‘如果你很害怕,就不要因为害怕而答应它’。”
“但我不一样。”
她看向前方的电子屏。
【首站:阈界公寓】
【下一站:北城路口】
那颗小白点往前挪动了一格。
“我想知道,这辆车到底有多大的胃口。”她说,“想要什么、能吞下什么。”
“如果只是把大家当作能量,那可以用最小的付出假装配合;如果它想要的是‘被它承认的人’——”
她顿了一下。
“那我想亲自站到那一侧,看一看。”
这一刻,她和这辆车之间建立了某种微妙的联系。
在她做出那个选择的刹那,她感觉到了一点极轻微的东西——不是声音,不是画面,而是一种很淡薄的、像雾一样的意识,轻轻触到了她的名字。
就像有人在一本名单上,划了一道小小的勾。
“你这是拿自己做实验。”江屿小声说,“这在伦理上……好像也没啥问题,毕竟你是自己。”
“放心。”她侧头看了他一眼,“我不会拿别人做对照组。”
顾铮听到这话,轻轻笑了一下。
那声音很短,很轻,落在车厢里,就像一枚小石子丢进水里,没有泛起什么波澜。
“挺有意思的新人。”他低声,像在自言自语。
广播继续往下念名字。
八号、九号、十号……
不止一个人在被叫到名字时选择了沉默,更多的人则几乎条件反射般回答“我在”。每一次应答,车厢都会有那样一次细微的震动;每一次沉默,广播都会淡淡说一句“未确认,记录中”。
没有任何人因此立刻消失。
但沈知砚知道,债,不会不记。
不过是还早晚的问题。
车外终于出现了变化。
黑暗深处,一点模糊的光慢慢浮现,像远处一颗孤零零的路灯。
随着车辆滑行,光源一点点靠近,最后变成一块站牌。
电子屏上的字开始闪烁。
【即将到站:北城路口】
广播声音再度响起。
“——前方到站,北城路口。”
“请乘客们注意自己的随身物品,不要将重要之物遗忘在座位上。”
那句话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诡异的强调。
“重要之物?”江屿皱眉,“这车怎么还会替我们操心行李?”
“你觉得它是在提醒你带好东西?”傅行舟看了他一眼,“还是在提醒你,别把不该带走的东西带走?”
“什么意思?”林棉棉紧张。
“比如——”傅行舟目光落在最前排,“多出来的人。”
那一刻,仿佛被他的话语牵引,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约而同往前倾去。
前面第二排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位穿碎花连衣裙的年轻女人。
她之前一直低头玩手机,耳朵里塞着白色耳机,看起来很普通。
现在,她正一脸茫然地立起身,抓着扶手,往车门方向挤。
“我要下车。”她说。
她的声音不大,语气却极其自然,“这里是我家附近。”
附近的人下意识给她让路。
没有人提醒她——【任何情况下,不得在途中下车】。
似乎那条规则只写在纸上,没有写进他们的大脑。
车厢前端,有人伸出手,按下了“下车”按钮。
按钮上那颗红灯亮起来,发出轻微的“滴”声。
车速开始减缓。
北城路口的站牌近在咫尺,灯光把那几个字照得发白。
司机仍然低着头。
售票员一样的人影也没有任何动作。
车门缓缓打开了一道缝。
冰凉的风从缝隙里挤进车厢,带着一种不属于这辆车的气味——潮湿、泥土、某种腐烂的东西混合在一起,让人头皮发麻。
碎花裙女人抓着扶手,迈出了一只脚。
她脚尖刚踏到门槛外,广播突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
“——禁止在途中下车。”
那声音不再沙哑,而是像尖锐的铁片在玻璃上划过。
下一秒,车门猛地一合。
合得极快,带着某种绝不容拒的狠劲,直接夹上了她的腿。
“啊——!”
女人发出一声撕裂般的惨叫。
但那声音在第一时间就被扼杀在喉咙里,像有人把音量键瞬间按到了零,只剩下嘴型在疯狂张合。
她的腿不见了。
准确地说,是车门合上的瞬间,门外的那部分身体像被刀利落地切掉,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连一滴血都没溅进车厢。
被切断的边缘,没有血肉模糊的惨状。
只有一圈极其整齐的灰白色断面,像旧纸页被裁纸刀齐刷刷削过。
碎花裙女人整个人栽回车内,倒在过道上,痛得全身发抖,却发不出声音。
她的断腿处没有血流出来,断面像枯萎的树枝,被掰断之后露出的木纹。
车厢里一片死寂。
有人捂住嘴,有人眼神涣散,似乎随时要晕过去。
外卖小哥直直看着那条缺了一截的小腿,手指抖得厉害。
中年男人抓着公文包的手死死用力,指节发白。
沈知砚喉咙干得厉害,却强迫自己把这画面完整地记在脑子里。
——试图中途下车的人,被规则硬生生“切掉”,留在车上的那部分变成某种非人非鬼的东西;留在车外的那部分,连血都没有,仿佛从来没存在过。
广播恢复成了刚才那种沙沙的平静女声。
“——请各位乘客注意安全。”
“在末班车行驶过程中,不要擅自开启车门,不要擅自上下车。”
“请遵守规则。”
“祝您旅途愉快。”
车门重新紧闭。
北城路口的站牌从车窗外缓缓滑过,灯光逐渐远离,重新被黑暗吞噬。
电子屏上的字变了。
【已过站:北城路口】
【下一站:——】
那个空白的位置没有显示任何字。
只有一条细细的横线,像被刻意抹去的名字。
沈知砚缓缓握紧《租客手册》。
她感觉得到,纸页微微发热——像某个看不见的机关被轻轻触发。
“欢迎来到第一站。”傅行舟低声。
他的视线在碎花裙女人身上停了一秒,又移开。
“现在,你们应该明白一件事。”
“什么?”江屿的声音哑得厉害。
“——这辆车,不是来送你们回家的。”傅行舟说。
“它只是要确认一件事——”
“你们,是否愿意被送到它认可的地方。”
没有人回答。
车厢里,碎花裙女人还在无声地张嘴大叫,眼泪一颗颗滚下来,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的断腿处隐约有干枯的裂纹在扩散,像老旧的纸页在空气中暴露太久,边缘开始卷起、变黄、破碎。
沈知砚逼迫自己移开视线。
她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广播里的名单还很长。
他们离终点——还有很远。
而她答应了那一声“我在”。
她必须弄清楚,这句“我在”,究竟为自己签下了一份什么样的契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