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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还活着 ...

  •   “死者……”
      “唐笑。”
      “年龄……”
      “22岁。”
      “性别……”
      “女。”
      “死亡原因……”
      “主要原因是车祸导致头部遭受撞击致右侧额特脑内血肿并蛛网膜下腔……”
      交通警察没有等主治医生说完一长串专业术语,瞧一眼《死亡鉴定报告》上的照片,在《尸体处理通知书》上写下简单的两个字:“自杀。”

      照片上的女孩留着长发,脸庞青涩,紧闭着双唇,被刘海遮住的眼睛散发着冷漠。

      四个小时前,女孩被推进抢救室时就已经没了心跳和呼吸,出于人道主义,医院还是例行进行了抢救。

      最后,她被移到一个带轮的窄床上,从头到脚覆上一条崭新的、浆洗过度的白单。白色之下,人体的轮廓显得异常单薄,露出的手臂上留着胶带反复粘贴撕去的红痕,和未能完全消退的、用力按压留下的青淤。

      护士推着床,车轮碾过抢救室光洁的地面,发出咕隆——咕隆——的轻响,是此刻唯一的韵律。门无声滑开,外面走廊的日光灯比抢救室的白炽光更冷、更均匀。喧嚣被彻底隔绝在身后,前方是延伸向建筑深处、人迹渐少的通道。

      温度在明显下降。空气里的消毒水味依旧,但混入了一种更沉、更滞重的气味,像是陈年的冷气混着某种极淡的、难以言喻的金属与尘埃的味道。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有了回音。

      尽头是一扇没有标识的、厚重的金属门,颜色与周围墙壁略有不同,是更深的灰绿色。护士按下墙上的按钮,门向一侧无声滑开,一股更尖锐的寒意如实体般涌出,扑在人的脸上、手上,激起一层细密的战栗。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一个被严格控制的、寂静的低温世界。日光灯管照亮一排排不锈钢柜体的表面,反射出冰冷的光泽。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戴着口罩的工作人员无声地迎上来,接过推床,点了点头。没有语言交流,只有眼神和手势构成的、高效而冷漠的交接。

      推床被缓缓推进去,停在一个敞开的、内部泛着寒雾的柜门前。

      咔嗒。

      一声轻响,是柜门被轻柔而稳固地合上,金属卡扣落下的声音。轻微,却比刚才任何抢救仪器的警报都更清晰,更彻底。它像一枚句号,被稳稳地敲在了生命的最后一页。

      护士转身离开。金属门再次滑行闭合,将那片绝对的、保管着寂静的寒冷,与外面尚有生者呼吸的、混杂着药水与焦虑的医院空气,彻底隔绝开来。

      一条走廊,两扇门。她从“抢救无效”的医学结论,正式成为了一个编号,一份等待被认领的、静止的存在。

      他猛然睁开眼。

      不是从睡梦中苏醒,而是像从水底被粗暴地拽出水面。

      光线率先刺入——是医院病房惨白的天花板,嵌着一排冷漠的LED灯管。消毒水的味道尖锐地涌入鼻腔,混着被单上漂白剂后过于洁净的气息,呛得他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视野起初是模糊的,带着重影,像隔着一层晃荡的水。天花板缓慢地旋转、稳定,最终凝固成一片令人窒息的苍白。

      耳边先是持续的、高频的嗡鸣,接着,现实的声音穿透进来:病床旁的监护仪平稳而单调的“嘀——嘀——”声,远处走廊推车滚轮碾过地面的咕噜声,还有自己喉咙里发出的、粗重得不像是自己的呼吸声。

      “我还活着?”他坐起身,手掌撑着昏涨的脑袋。

      突然,他举高手臂探向头顶以及后脑勺,“我的头发?”

      “金先生,您醒了。感觉怎么样?”一个平静无波的女声,从墙上的对讲器里传来,带着扩音器特有的轻微电流杂音。

      声音落下,房间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嘀嗒声,和他自己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的心跳。

      “金先生……?”

      ……

      卫生间顶灯昏黄,像一块方正的、正在融化的冰,将一切照得无处遁形。

      站在洗手台前,抬起头,于镜中人对视。

      时间凝固了一瞬,随即,冰冷的颤栗顺着脊柱爬升。

      镜子里的人,下颚线清晰利落,是张无可挑剔的脸。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盛着的,是被生活与死亡磨蚀过的疲惫、惶惑,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陌生。

      他下意识地抬手,想去触摸镜面,想去确认那荒谬的影像。镜中人也抬起了手。动作同步,分毫不差。

      可那感觉诡异绝伦——视觉信号告诉他,那是“金先生”修长的手,但意识深处,自己记忆里,是唐笑一双纤细、手背上有道道抓痕的手。

      指尖终于触到冰冷的镜面。没有温度,镜中人指尖的位置,恰好与他的相抵。

      他踉跄后退,独立卫生间狭小,后背撞到墙壁发出一声闷响。

      他闭上眼,记忆碎片般涌来:刺眼的车灯。“小心——”急切又带有磁性的声音早过突然刹车、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声。身体腾空的失重感,还有那个穿着灰色连帽衫的男人……手指的碰触……

      “怎么会……?”他随着砖墙缓缓滑下,在冰凉的地板上坐下。

      紧促的敲门声后,“金先生……金先生,您在里面吗?”

      停顿几秒不见应答,门被推开一条缝。口罩上方的眼睛在小小的空间上方一阵游走,最后落在墙角一隅。

      “对不起,金先生,看您好久没有出来,担心您的安危……”

      显然,他僵硬的神情,引起护士的格外关注:“您还好吧?”

      重新坐回病床,护士暖心的为他盖好被角。

      门再次被推开,一前一后进来两个穿制服的交警。

      “金夕?”年长的交警走近病床,拿出记录本,笔尖悬停,语气尽量放得平和:“我们需要做个笔录,虽然街上摄像头拍下的视频以及目击群众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您能说说当时的情况吗?您看到了什么,或者在想什么?为什么突然冲出马路?”

      问题像一颗炸弹,躺在病床上的他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为什么?因为我不想活了,因为这个人世间再无任何可眷恋的东西了……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涉发紧,不自觉地吞口唾沫,淡然回答:“当时在等红路灯,看到一个女孩子冲出斑马线。”他的嘴唇继续翕动,“本能……想拉她一把……”

      交警继续问了一些细节,他都答得简单。

      “好,谢谢您的配合,您先好好休息。”交警合上本子。

      病房门轻轻关上。

      门外,一个沉稳的声音:“警察同事,医药费我会负责,后续的赔偿也会谈,我已经联系了我的律师……”

      交警的声音:“许先生,事情已经很清楚了,不是您的主要责任,您不必太过内疚,这是《道路交通事故认定书》,请您签字……”

      病房的门被撞开的巨响,不是推,是撞。仿佛决堤的洪水找到了最脆弱的闸门。

      “金先生,请您描述一下,当时冲出人行道施救的心理活动……”“金先生,作为拥有千万粉丝的网红,这是否是策划的正能量宣传?”“这次事件热度是否人为操作?”“您觉得这次事件后,您的身价是否会水涨船高?”……

      问题不再是词语,而是淬了毒的标枪,裹挟着闪光灯的惨白烈焰和摄像头黑洞洞的凝视,一股脑扎进这间狭窄的病房,话筒、录音笔、手机,像一片荆棘林围困住他。

      他下意识地往床头缩,背脊抵住冰冷的金属栏杆,无路可退。再次抿抿干裂的嘴唇,“我……”

      人群因为这声迟疑的回应而骚动,话筒更近地捅来,几乎要撞碎他的牙齿。他在这具身体的记忆表层滑行,像阅读一本仓促打开的日记,然而没有寻到这些题目的答案。

      每一道目光都像探照灯,要将他这具皮囊以及灵魂照得通透,他没有先前面对民警时的那套流畅,喉咙发紧,舌尖发苦。

      “网络上有人扒出您前三个月前曾发布过抑郁倾向的言论,这次行为是否有关联?!”一个女记者的声音格外高亢,像一把薄刃,精准地刺向他灵魂深处最鲜血淋漓的角落——唐笑的角落。

      他的脑海出现一个画面:“她的抑郁症很严重,一定要按时吃药,近期家属最好全天陪同……”医生叮嘱一个脸色蜡黄,神色憔悴的中年妇女……

      他瞳孔骤然收缩,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放在被子上的手猛地攥紧了,指节掐得发白,微微颤抖。

      这个反应,在记者们眼中,无异于一种默认。快门声更加疯狂地爆响,仿佛嗜血的群鲨闻到了血腥。

      “让开!全都让开!!”

      一声拔高的,极具穿透力的女声,锋利地撕裂嘈杂的人声。

      高跟鞋敲击瓷砖地面,一身裁剪利落的米白色西装裙,妆容精致无暇,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向脑后,手里那只昂贵的手提包此刻不是配饰,而是武器——她用它毫不客气地格开几乎戳到金夕脸上的话筒。

      是辉姐,金夕的经纪人。

      她像一艘坚固的破冰船,径直驶到病床前,毫不犹豫地侧身,用自己仟薄却挺直的脊背,挡住了大部分的镜头和咄咄逼人的视线。

      “各位!”辉姐转过身,面对记者,脸上迅速挂起一种职业性的,无懈可击的表情。“金夕现在需要绝对静养!事故使他受到惊吓,且有轻微脑震荡迹象,不能受任何刺激!诸位现在的行为严重妨碍病人休息,如果后续引发严重的问题,谁来负责?!”

      她的声音清晰、冷静,带着久经沙场的公关话术特有的潜质,瞬间压住了场面。但她的肢体语言更说明问题——一只手向后,不动声色地按在他冰凉颤抖的手。那是一个带着强制意味的安抚,也是一个,“放心,交给我”的明确信号。

      “关于救人的细节,警方已有定论!”辉姐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全场,在几个跳得最欢的记者脸上特意停留半秒,“我们相信并配合警方的一切调查结果。至于网络上一些毫无根据的揣测和恶意剪辑的言论,”她语气转冷,“公司法务已经介入取证……”

      她的话郑地有声,记者们嗡嗡的交头接耳声小了下去,闪光灯也不再那么疯狂。

      辉姐趁机向前半步,语气稍缓,但依旧带着明确的驱离意味:“当然,谢谢各位媒体的关心,但现在,请各位先离开病房,待金夕情况稳定,我们会考虑安排正式的媒体见面会,谢谢大家配合!”

      说罢,眼神递交,一直跟在后面,身材壮实的助理立刻向前,开始客气但强硬地请记者们出去。人群不情愿地、慢慢地向后蠕动,辉姐就站在那里,双臂抱在胸前,像一尊门神,直到最后一名记者退出房门,助理从外面将门关紧,并守在那里。

      病房里骤然安静下来。

      辉姐没有立刻转身,她深吸了一口气,肩膀微微下沉,卸掉那层面对公众的无敌铠甲后,才缓缓回过头,看向病床上的金夕。

      她的目光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里面掺杂着关切、担忧、不解。“好好休息,其他的以后再说。小陈很快就到。”

      随着关门声,病房彻底安静,屋外的天也黑沉下来。

      他两眼空洞,不知道这一天都经历了什么。

      突然,天外传来两个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哪里做错了……”声音因嘶吼破裂。

      “你错了,你当然错了,谁让你是个女孩……”声音嘶声力竭。

      “下辈子,我要做一个男人……”语调哀怨、低沉。

      “嘭!”金属撞到肉身的声音……

      他缩进被窝,一种深沉的疲惫,并非来自这具年轻的身体,而是来自灵魂深处漫出的、河流底层的淤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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