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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太平间 ...

  •   玻璃窗上氤氲的光圈,窗外的城市永不疲倦。

      “夕哥!牛!真是牛大发了!”随着激动的声音,一个穿着时尚的小伙子举着手机冲进来,“你上头条啦!哥!”

      与声音同时砸过来的是拍在肩上的重拳。

      来不及消化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小陈将手机屏幕怼到他眼前,声音压着,却压不住那股沸腾的劲儿,“热搜前五,你占了仨!金夕舍身救人、网红正能量、寻找救命恩人……爆了,全爆了!辉姐电话都快被打爆了,全是采访和代言询问!咱们这回是真的要出圈了,不是那种短视频火一把,是真正的、全民性的……”

      他兴奋地比划着,仿佛已经看到了光辉璀璨的星途。

      但金夕——或者说唐笑——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刺眼的屏幕,上面滚动的溢美之词,放大的照片……

      那些赞美不属于他,那些聚焦的镜头——陌生,更触及灵魂的是讥讽,每一个声音似乎都在嘲笑那个叫唐笑的失败者。

      没有注意到金夕的沉默,或者将这沉默理解为劫后余生的疲惫与低调,他兀自沉浸在规划的狂热中,忽然想起什么,一拍大腿,语气转为痛心疾首的懊悔。

      “诶呦!不过夕哥,有件事……你说你当时怎么想的……”他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恨铁不成钢,:“交警那边虽然认定肇事司机负次要责任,但也能谈些赔偿啊……你怎么说车子没碰到你,不追究了……我的哥啊,这精神损失费、误工费……好多的由头!还有,你知道吗,撞你的是谁?!悦美星娱的老总许方舟,大老板啊……”

      他砸着嘴,仿佛损失了一个亿。

      金夕的睫毛颤动一下。误工费?精神损失费?他只觉得荒诞。真正的损失,是唐笑那条悄无声息沉到河底的生命。

      小陈见他依旧没有反应,只是盯着地板,眼神空茫茫的,心里的那点兴奋慢慢凉了下去,换上担忧。他挠挠头,想起辉姐私下交代的话——“他之前的情绪就不太对,你看紧点,别刺激他。”

      “那个……夕哥,”小陈语气软下来,带上点小心翼翼的试探,“你也别太……那什么,我知道你一向菩萨心肠,可那女孩是自杀,救不回来,不怪你……阎王爷的事,谁能主宰不是?”他试图用自己理解的、轻快的方式劝慰,却像用棉絮堵漏水的堤坝。

      林夕终于转动了一下眼珠,那目光很深,里面翻涌着小陈完全看不懂的情绪。

      房间里安静了几秒,小陈讪讪的,试图找点别的话头。

      他低头又刷了几下手机。本地新闻推送跳了出来。他随口骂道:“诶!这世道……诶,你说,这女孩的家属还是人吗?就算是自己全责,没有赔偿金,也不能不来认领尸体吧?!就怕多出那一点点丧葬费啊!这女孩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投这么一人家,怪不得要自杀呢。”

      末了,又补上一句,“这人命……有时候都比不上一只猫狗有人惦记……”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凿子,敲在唐笑早已麻木的神经上。自己(唐笑)的死亡,成为别人口中的“倒霉蛋”的谈资;无人认领的尸体,在冰冷的停尸间等待……

      手机下滑,又一条推送跳出来,继续念到:“慈善家薛承希,发言称,悦美星娱愿意事故赔偿并资助一切丧葬费用,希望和唐笑家人尽快取得联系,让逝者早日安息……”

      没有想到,自己连最后的尊严都是一个陌生人出于怜悯的施舍。

      一种混合着剧痛、荒诞和冰冷愤怒的情绪,在他的胸腔里横冲直撞,几乎要让这具不属于她的身体炸裂开来。

      他必须非常、非常地用力,才能控制住喉咙里那声来自于唐笑灵魂的呜咽。

      小陈终于察觉到气氛不对,金夕的脸色在明晃晃的灯光下,白的瘆人,嘴角抿成一条僵直的线,眼睛阴沉沉的,深不见底,看得他心里发毛。

      “夕哥?你……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叫护士?”小陈慌乱,伸手想去按呼叫铃。

      “……不用。”声音沙哑得厉害,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翻涌的骇浪似乎被强行压下去一些,只剩下一种不可估测的深邃。

      “那个……唐笑……”他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很重,仿佛在搬运千斤巨石,“在哪儿?”

      “啊?”小陈愣了一下,“就……就这医院吧,太平间?……你问这干嘛?”

      金夕没有回答。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小陈以为他不会再说,或者已经昏睡过去时,听到一种异常平静,平静到令人心悸的语气说:

      “我想……去看看他。”

      “看……看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小陈汗毛都竖起来,“夕哥,你别吓我!那地方……你看她干嘛?晦气不晦气!咱们好好养伤,过几天出院,我带你去找乐子……”

      金夕转过脸,看向小陈,那眼神让他的话冻结在舌尖。那不是商量,不是请求,而是一种近似执拗的平静决绝。

      望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夕哥,空气忽然变得无比沉重,压的小陈喘不过气,他慌乱低下头假装玩手机,他觉得夕哥好像被撞了一下后,哪里变得不一样了。具体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

      太平间的空气是凝滞的。

      管理员狐疑地打量一眼这个穿着病号服,脸色比墙壁还白的年轻人,又看了看他身后赔笑脸、悄悄塞过来一个信封的助理小陈。

      “不是没人认领吗?半天时间就蹦出个未婚夫?!”最终,管理员嘟哝一句“快点,确认好了,过来签字。”说着用一把沉重的钥匙打开了靠墙的一列冷藏柜中的一格。

      金属抽屉被拉出的声音,在绝对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白色的冷雾翻涌出来,像地狱敞开的叹息。

      然后,唐笑看到了“自己”。不,是唐笑的躯壳。她安静地躺在那里,覆着一层薄薄的白布,在白雾中若隐若现。

      他听不到在一旁紧张压抑的呼吸声,也感觉不到管理员不耐烦的注视。他的全部感知,都死死盯在那具尸体上。

      从抢救室到太平间,她由“医疗对象”转为“遗体”。但这里也只是一个中转站,下一站将是殡仪馆、墓地。

      原来无人问津的死亡,如此苍白,如此……廉价。如果当初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还会选择这样的不归路吗?

      可惜,没有如果……

      目光缓缓移动,落在尸体的脖颈处。那里隐约露出一小段细细的银链。极其普通的,甚至有些陈旧暗淡的链子。

      他上前一步,动作僵硬,勾住那截细链,轻轻向外拉。

      链子滑出领口,末端坠着一个小小的、椭圆形银质吊坠,表面磨损得厉害,边缘已经有些发黑。他用指尖摩挲了一下,感受到熟悉的、细微的凹凸纹路。轻轻一按边缘的卡扣。

      “咔哒”一声轻响,在死寂的太平间里,清晰得骇人。

      吊坠弹开。里面是两张小小的、有些褪色的头像照片。

      一张是一个笑容憨厚的中年男人——她的父亲,在他十岁那年矿难中去世的父亲。另一张,是年幼的、大概八九岁时的唐笑,对着镜头腼腆地笑。这是父亲留给他唯一的、也是他最珍视的物件,廉价,却承载着他全部关于“家”和“来处”的、日渐模糊的记忆。

      冰凉的金属贴着他的指腹。照片上父亲的笑容,和幼年自己天真的眼神,此刻像两把烧红的钝刀,缓慢地切割着她早已麻木的神经。

      他没有哭,眼眶干涩得发痛。只是定定地看着,仿佛要将这小小的图像,烙印进如今这双陌生的、属于“今夕”的眼睛深处。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旁边小陈几乎要叫出声的动作。

      他解开了项链那细小的搭扣。动作很轻,很稳,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仪式感的庄重。银链从尸体冰冷僵直的脖颈上被取下,落在他的掌心,微微晃动,闪着冰冷微弱的光。

      他低下头,看着掌心的项链。吊坠合拢了,掩盖了里面两张微笑的脸。它现在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旧物,一件从一个无人认领的死者身上取下的、不起眼的遗物。

      他缓缓地,将项链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挂在了“今夕”那修长、温热的脖颈上。银链贴上皮肤的瞬间,那冰冷让他轻轻颤栗了一下,仿佛有细微的电流,从项链触及的皮肤窜开,瞬间连通了某种断裂的回路。冰冷的金属坠子贴着锁骨下方的皮肤,沉甸甸的,带着尸体上残留的寒意,也带着二十二载唐笑人生的全部重量。

      一个荒谬的念头,不,是一种灼热的认知,击中了他:既然老天要我钻进这个身体,扮演他的角色,那么我为什么不遵从老天的意愿……我要做点什么。不是作为网红金夕,而是作为……刚刚经历过生死的唐笑。

      原来世间从来没有争议、对错,有的只是用罪恶去惩罚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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