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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葬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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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司法鉴定科学研究院司法鉴定意见书》、公安机关交通管理部门出具的《尸体处理通知书》、医院出具的《居民死亡医学证明(推断)书》,金夕以未婚夫的身份为唐笑在殡仪馆预订了告别厅,时间是下午3点。
他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而且要布置场地,于是早早办理完出院手续,提前到场。
殡仪馆内,长廊两侧,一扇扇深色木门紧闭,门楣上小小的铜牌标注着“告别一厅”、“静思室”……一个个被命名的、格式化悲伤的方格空间。
找到预约的告别厅,上一场的仪式还没有结束,金夕心不在焉地朝里面瞟一眼,送丧的人可真不少,即便只是背影,也看得出那份沉重的悲伤和难过。
站在门外等待,给他最多的感受是静,并非无声,而是所有声音——空调的低吟、远处隐约的啜泣、工作人员压低的交谈——都被这巨大的空间和肃穆的程式所稀释、吸收,最终变成一种更高分贝的寂静。
他的眼神逐渐有些烦躁,想逃离,但他是这场葬礼唯一的负责人。抬起胳膊,时针很快就要指到3。
工作人员一边安慰着家属,一边指导清场。
许总派来的人及时地穿插到哀伤的家属群中,有条不紊地布置灵堂。
告别厅没有窗户,一种混杂着劣质消毒水、枯萎花香与某种难以名状的、类似冷蜡气味的滞重空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
花圈沿着墙壁排成沉默的队列,银灰色的缎带上面用烫金字体锈着“许先生”“金先生”。
“金先生,我们核对一下仪式流程,您这边家属……”
“没有家属!”金夕打断地干脆利索,导致工作人员怔了一下。
葬礼仪式一般情况是家属迎宾;仪式启动后由家属或主持人宣读悼词,回顾逝者生平、贡献及品质,家属代表随后致答谢词;行礼与瞻仰遗容;来宾与主要亲属握别。
“没有家属……”工作人员推推眼镜,好像推回要惊掉的眼珠子。出于职业素养,她很快调整好状态,继续问道:“那金先生,您看这悼词……”
“不用悼词,不用任何环节!只是占用一下地方!”语气极为平淡,不蕰不怒。
工作人员拖着怪异的眼神退出灵堂。
随着许总派来的人离场,堂内只剩下金夕一人,追悼会就这样仓促而孤绝地开场了。
正中央挂着唐笑的遗像——是那张《死亡鉴定报告》上的证件照。透过墨镜,他的视线像两枚沉入冰海的铁钉,落在她的脸上。
他看着她,不知该摆一个怎样的表情。
没有亲人的追悼会,没有思念的追悼会……这是一个多么不值得追悼的追悼会!
自己为自己举办的葬礼,自己对自己的追思。
他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个冰冷的、近乎锋利的嘲讽。随即,连这点波动也沉入了那片绝对零度的眼底。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抚上胸前的银质吊坠,那冰冷的触感此刻竟奇异地开始沾染他皮肤的微温。他看着倒影中那双眼睛,那里面的茫然、惶惑、属于失败者唐笑的软弱,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冻结、剥落,露出下面某种更坚硬、更黑暗、也更清晰的东西。
过去的唐笑,死了!重生的唐笑,复仇!
这几个字,轻得几乎像一声叹息,却带着铁石坠地的决绝重量,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无声地渗入这片埋葬了无数秘密的土地。
“夕哥!”小陈抱着一束菊花匆匆闯入。
莫名地,金夕有些感动。
“你这……动真格了?”视线紧盯着金夕那完美的脸,将鲜花立于祭祀案头。
“不是,我说……咱俩都是孤儿,你这是跑这儿找彩排来了?这将来也用不上啊。”小陈观察着金夕的表情,停顿三秒后识趣地连连退后,“得!夕哥!小的先退下了,您老继续……”两手朝遗像方向拜拜,转身撤离。
这是一个生与死被短暂搁置、流程化交接的灰色地带。在这里,最后的告别被精心编排,生命的消逝,最终化为一纸文件,一缕青烟。
葬礼结束的冷清,看着遗体移送,金夕秉着呼吸,快步走出这个压抑的地方,外面的空气骤然变得鲜亮、灵动。
他此刻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西装下不属于自己的肌肉线条,走动时陌生的重心,以及喉咙里发出的、低沉得让自己都心悸的男声。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在提醒自己:我正在用别人的眼睛,别人的躯壳,哀悼我自己。
“夕哥。”小陈接过他手里的资料袋,引导他上车。
“我想静静。”声音迟缓,略带沙哑。
小陈的眼神满是不解,一个陌生人,尽责至此已是仁至义尽,干嘛还摆出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难道?真的是情侣关系?
我去,胡思乱想些什么,小陈对着自己的后脑勺重重一拍。
陈力和金夕同岁,自幼是孤儿院的玩伴。职高毕业后金夕想自己创业,拉兄弟陈力一起。
起初,陈力是很排斥的,自己论身材没身材,论长相没长相。不像金夕,从小帅到大,天生就是靠长相吃饭的料。
这些年混迹娱乐圈,金夕虽没能大红大紫,但他也没让自己饿着。
每天的形影不离,金夕身上,没有他陈力不清楚的事。
算了,算了。一个生命在自己眼前消失,是人都是一个不小的打击,谁遇到这种事也需要平复平复。
“那好,我在家里等你。别忘了,明天有一个直播。”摇下的车窗随着话音的结束快速合起,车子转瞬消失。
金夕,她需要重新整理一下思绪,首先要接受这个新的身份。
“这儿……就这儿……”一个急切的声音传过来,金夕疲倦地抬眼。
他看见那张脸的瞬间,时间便失去了流动的意义。不是心跳,而是整个世界在耳膜里咚咚撞响。他的心骤然捏紧,害怕的情绪使他呼吸突然加快。
“是她!是他们!”金夕撇过脸,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栗。
“爸爸,就是这儿!”一个女孩走近殡仪馆大门,确认一眼又折回去搀扶一位腿脚不便的有点岁数的男人,后面胆胆怯怯跟着一个中年妇女。
一行人走过金夕身边,他紧张地转过身。其实他是想逃走的,可是身体僵硬,完全不受控制。他的一双好看的大手强撑着殡仪馆门口的四方柱子,手掌潮湿的让人难受。
“金先生……金先生?”远远的一个声音模糊地传入耳膜。金夕还不适应这个称呼,没能及时地给与回应。
那人已经走近。
“金先生,是不是头晕?”声线温柔有温度。金夕眼神凌乱,木讷地摇摇头,又点点头。
“轻微脑震荡会有这样的后遗症,要不要再去医院复查一下?”语气中的关怀唤醒了金夕的意识苏醒,他的头脑逐渐清晰,眼神由虚幻转为坚实。
金夕告诉自己深呼吸,现在的自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就是他!”还是那个尖锐的声音。没等金夕转身,女孩拉住了他的胳膊,给他一个警告的眼神后,回头等瘸腿父亲走近。
沈家甜!
金夕的目光若是一把锋利的剑,此刻的沈家甜已经倒在血泊中了。
金夕的个头足足高出她一头,居高临下的对视,让他在气势占了上风,他的眼神逼近,唇齿间不疾不徐地蹦出二字:“松开!”
或许是被男子的威严震到,沈家甜箍着他胳膊的手犹豫着松开。
沈父上上下下打量了金夕一分钟,在这一分钟里,金夕勉强建设的强硬像遇热融化的冰块,碎裂声一声高过一声。
“就是你?!”
“是谁认可了你,让你以唐笑未婚夫的身份办葬礼的?!”
这个声波刚传递到金夕的视听神经,他的大脑连带全身的肌肉都是一震,那种刻在骨子里的惧怕让他即便是换一个身份都不能逃开。
躲不过……永远也躲不过……
冷。一种从骨髓缝隙里渗出来的寒意,沿着脊椎一路爬升,在每一节骨节上凝结成冰珠。喉咙里被塞进了一团干燥的羊毛,吞咽和呼吸的功能被同时剥夺,只剩下细微的、濒死般的嗬嗬声。
突然,他好像一株突然抽去筋骨的花,毫无征兆地软下去。
在倒下的那个瞬间,身后一双温热的手臂稳住了金夕身体的坠落,他扶得那么及时,以至于金夕甚至没感受到下坠带来的失重感,只觉得整个世界晃动了一下,然后停住了。
那双手掌拖住他的上臂,力道很稳,指节微微绷着,既撑住了他全部摇摇欲坠的重量,又小心翼翼地没有弄疼他。
“还好吧。”声音很低,近在耳畔。
金夕借着他的力量,尝试着重新控制自己的身体。那个力量随着他的用力调整,一点点撤力。
“哦,您就是唐笑的家人吧。”还是那个声音,替他挡在前面,容他有时间做心理建设。
“没错!我是她父亲!”那人声音粗鲁,“你是谁?别跟我说你就是那个肇事者!”
男人不语,算是默认。
他,原来他就是悦美星娱的总裁许方舟。金夕撇过脸,望着他的侧颜,没想到他那么年轻。
“请您容许我称您伯父,也请您原谅我们的自作主张,主要也是考虑到您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心情,不忍您再次伤心……”许方舟细微地观察沈父的神情,顿了一顿,掏出一张银行卡强塞给男人,“一直联系您,您也不愿露脸,不要不好意思收这赔偿金,这是我满满的歉意。”
说话的人假仁假义,听话的人也虚情假意,这个世界真是不能直视,金夕拖着疲惫的身躯,落下眼皮。
一向见钱眼开的沈父,立刻变脸一般,“诶……好说,好说。”
“看您腿脚不方便,我让司机送您回去,这是我的名片,有任何需要可以联系我。”许方舟一招手,司机开车迎过来。
沈家甜的视线就像被许方舟的身体勾住,直到接过名片的时候眼神不小心和他碰撞,这才腼腆地落下眼眸。
这家人,恐怕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豪车,更别说坐坐了。
揣着银行卡的沈父跛足靠近车身,他的视线饥渴地舔舐过那平滑如镜的漆面,爬上车头立标的锋利线条,钻入轮毂复杂如星辰的缝隙,随之而来的是谨慎,轻缓地拉开副驾驶车门,小心翼翼地缩头上车,调整坐姿的同时还不忘打量、摩挲着内饰。
许方舟殷勤地将沈家甜和唐笑母亲送上车,沈家甜双手举着名片的手因激动在颤抖,只有唐笑母亲忍着眼泪小声问出一直没机会问出的话:“许先生,您能告诉我,我家笑笑的墓地号吗?我想去看看……”
深沉的母爱触动了许方舟的神经,“伯母,我都派人着手处理了,等一切妥当,我派人接您去扫墓。”
“诶诶……”唐母感激地点点头,偷偷地用手抹去隐藏于眼角的泪。
“走了,走了,别误了我晚上和朋友喝酒。”沈父粗着嗓子喊一声,喝令唐母闭嘴。
鳄鱼的眼泪。
这一家人,金夕心里满是厌恶。
车子驶远,金夕惨白的脸色才缓过来。
一方折叠整齐的白色织物,被许方舟几根修长的手指捏着一脚,静静地递到他眼前。
那手帕白得收敛、温润,像是凝了层薄薄乳光的细瓷。布料细密到纹理几乎看不见,只有对着光才能辨出经纬间极为雅致的、水波一样的暗纹。
他的目光,顺着帕子上丝线绣的滕蔓延至干净的手指,迟疑地、一点点地向上移。挺括的西装袖口,露出一截手腕,戴着泛着冷冽银光的表,最后,终于抵达他的脸。
那目光里没有好奇,没有怜悯,甚至没有多少情绪,只是平静地、坦然地承接了他的注视,专注得让他心慌。
这张脸,每一处轮廓,都像是被最精准的刻刀打磨过,呈现出一种毫无瑕疵的、近乎非人间的“清楚”与“完美”。阳光从他侧后方打来,给他的半边轮廓镀上了一层极淡的金边,另一侧则隐在深邃的阴影里,明暗交界处利落得惊人。
怪不得,怪不得会让拜金且贪帅的沈家甜那副神情。
帕子还静静地悬在他眼前,金夕很累,累到不想敷衍,他收回脆弱无依的眸光,准备离开。
等待无果,那手帕百无禁忌地轻点他额头的冷汗,他来不及躲闪。
“人不舒服就不要强撑。”这个声音连同他的动作一样轻柔。
这么近的距离,金夕的手比大脑反应快,精准、迅速地推开对方的胸膛。
“我没别的意思。”愣在原地的许方舟看着犹如惊弓之鸟的金夕,“毕竟你的伤……我也有责任。”
他站在那里,极度考究的西装裹挟着颀长挺拔的身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金夕抬起早已无力的胳膊,胡乱摆摆,示意没有关系。
毕竟他此刻的心境和许方舟毫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