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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四个模糊的名字 ...

  •   聂氏大厦的影子在黄昏里被拉得很长,像一道灰色的伤痕划过分崩离析的天空。
      程箫弦走出旋转玻璃门时,初秋的风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凉意。
      她没有像其他同事一样走向地铁站或停车场,而是拐进了大厦后侧一条相对安静的街道。
      步行约十三分钟,穿过两个路口,她走进一栋名为“栖岸”的公寓楼。
      这是她一周前租下的房子。
      二十五层,一室一厅,朝南,月租金抵得上她大半个月的工资。
      她选这里的原因很简单:离聂氏足够近,视野足够好——从客厅的落地窗望出去,能清晰看到聂氏大厦顶楼那几间灯火通明的办公室。
      她没有开灯。
      玄关处脱下高跟鞋,赤脚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
      公文包被随手放在入门柜上,西装外套却依然穿着,仿佛这身装束是她的铠甲,一刻也不能卸下。
      她走到客厅中央的茶几前,蹲下身。
      茶几是厚重的原木材质,底部有一个隐蔽的暗格——
      这是她选择这套公寓的另一个原因。
      她的手指在木质纹理上摸索片刻,触到一个微小的凹陷,轻轻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
      暗格弹开,里面是一个用防水油纸严密包裹的方形物体。
      油纸已经有些泛黄,边缘微微卷起,被细心折叠的痕迹清晰可见。
      程箫弦没有立刻打开。
      她维持着蹲姿,盯着那个包裹看了足足一分钟。
      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透过玻璃流淌进来,在她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她的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遮住了瞳孔里所有情绪。
      终于,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油纸表面。
      触感微凉,带着纸张特有的干燥质地。
      她解开细绳——那是一条褪色的红绳,打结的方式很特别,是她哥哥程潇然教她的“平安结”。
      绳结散开的瞬间,她的呼吸几不可察地滞了滞。
      油纸一层层展开,露出里面的东西。
      一本陈旧的硬壳日记本。
      深蓝色的封皮,边角已经磨损泛白,书脊处的线装有些松散。
      封面上没有字,只有一个用钢笔画的小小图案:一架简陋的纸飞机,朝着右上方飞去。
      程箫弦的手指抚过那个图案。
      她的指尖在颤抖。
      很轻微,但她能感觉到。
      那种颤抖从指尖蔓延到手腕,再沿着手臂爬向心脏,像有细密的冰针扎进血管。
      她在冰冷的地板上坐下来,背靠着沙发,将日记本放在膝头。
      她没有翻开。
      因为里面的每一页、每一个字,都早已刻在她的记忆里,烧在她的骨血里。
      但她还是打开了。
      翻到最后一页有字迹的地方——那是程潇然去世前三天写下的。
      字迹很潦草,力透纸背,有些笔画甚至划破了纸张:
      “10月23日,阴。弦弦的咳嗽还没好,医生说最好住院观察两天。
      钱……还差八千。不能再拖了。”
      下面一行被狠狠涂黑,墨水洇成一团污迹,隐约能看出原本写着“我去找他们……”几个字。
      再往后翻,是一页被撕掉的残痕。
      粗糙的纸缘像一道狰狞的伤口,横亘在日记本的心脏位置。
      程箫弦从茶几抽屉里拿出一支素描用的软芯铅笔,还有一张半透明的硫酸纸。
      这个动作她已经重复过无数次,熟练得像某种宗教仪式。
      她将硫酸纸轻轻覆在那页被撕掉的痕迹上。
      然后,用铅笔侧锋,极轻极缓地在纸面上均匀涂抹。
      沙沙的摩擦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灰色的石墨粉末逐渐在硫酸纸上沉积,显现出下面纸张的纹理——以及那些被暴力撕扯时,上一页墨水在下一页留下的、肉眼难以分辨的印痕。
      随着涂抹范围的扩大,字迹的轮廓慢慢浮现。
      先是几个断断续续的笔画,然后是一些模糊的部首,最后——
      四个名字。
      不,是四个被反复涂抹、划烂、几乎无法辨认的名字,以及一个清晰得刺眼的名字。
      前三个:
      “林**” ——“林”字清晰,后面两个字被疯狂地划掉,纸面甚至有几处被笔尖戳破的小洞。
      “陈**” ——同样,“陈”字之后是混乱的墨团。
      “**博” ——姓氏被涂黑,只剩一个“博”字勉强可辨。
      而最后一个。
      “聂怀远”。
      这三个字,哪怕只是上一页墨水留下的微弱印痕,也清晰、深刻、工整得可怕。每一笔都带着一股狠绝的力道,横平竖直,撇捺如刀,力透纸背。
      尤其是“怀”字,左边竖心旁的那一点,墨迹格外浓重,像一滴干涸的血。
      程箫弦盯着那三个字。
      她没有哭。眼睛干涩得发痛,但没有一滴眼泪。
      她只是看着,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仿佛要将那三个字从纸上抠出来,刻进自己的视网膜,融进自己的骨髓。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震动起来。
      屏幕亮起,是一条加密信息,发送人显示为一串乱码。这是冷一章和她约定的联络方式。
      她点开。
      “弦弦:你要的流水比对完成了。潇然哥的账户,在出事前三个月,收到四笔来自不同离岸公司的汇款。汇款时间点高度敏感:第一笔在他肋骨骨折入院第二天,第二笔在他额头缝针后一周,第三笔在他脚踝扭伤无法打工的那个月,第四笔……在他去世前三天。”
      “这些公司都是空壳,注册地在开曼群岛和维京群岛,层层嵌套,追踪难度极大。但有意思的是,这四笔钱的最终源头,都指向国内四个不同的家族信托基金。其中一个基金的受益人名单里,有‘林法如’的名字。另一个基金的顾问律师,姓柴。”
      “弦弦,我知道你在做什么。但这条路太危险。那些人……不是你能对付的。”
      程箫弦看完,删除了信息。
      她将硫酸纸从日记本上轻轻揭下,对着灯光。
      四个模糊的名字,一个清晰的名字。
      像四道阴影,一道血痕。
      窗外,夜色完全降临。
      聂氏大厦顶楼的灯光依旧亮着,在密集的楼宇森林中,像一只不肯闭上的、冰冷的眼睛。
      程箫弦将日记本重新用油纸包好,放回暗格。
      她走到落地窗前,双手撑在玻璃上。
      玻璃映出她的脸:苍白,美丽,冰冷。
      黑色的西装套裙像丧服,包裹着这具二十二岁的、已经死去一半的身体。
      “哥,”她对着玻璃上的倒影轻声说,声音哑得像砂纸摩擦,“再等等。”
      “就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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