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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滔天的恨意 ...

  •   清晨五点。
      程箫弦醒了。
      其实她几乎一夜没睡。
      闭上眼睛就是各种画面交错:哥哥笑着把鸡腿夹到她碗里,哥哥满脸是血地推开那些混混,哥哥从高楼坠下时被风吹起的衬衫衣角……
      她起床,冲了个冷水澡。
      今天她选了一套全黑的衣裤:黑色高领羊绒衫,黑色西装长裤,黑色平底鞋。
      外面套了一件黑色的长款风衣。
      头发依旧盘起,没有任何饰品,连耳洞都没有。
      镜子里的女人,像一抹从黑夜中裁下来的影子。
      她拎起包,出门。
      天空是铅灰色的,厚重的云层低低压下来,空气里弥漫着暴雨将至的沉闷潮湿。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大到暴雨,气温骤降。
      程箫弦没有打车。
      她步行了四十分钟,穿过逐渐苏醒的城市,来到城北的西山墓园。
      到这里时,天空开始飘雨。
      细密的雨丝斜斜地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笼罩着漫山遍野的墓碑。
      墓园里几乎没有人,只有几个守墓人在远处的管理房门口抽烟,红色的烟头在雨雾中明明灭灭。
      程箫弦撑开一把纯黑色的长柄伞。
      伞很大,将她整个身形笼罩在阴影里。
      她沿着湿滑的青石板台阶一级级往上走,脚步声被雨声吞没。
      半山腰,东区第七排,第九个位置。
      墓碑很简单:青灰色花岗岩,上面刻着——
      “程潇然 1998-2021 长眠于此妹程箫弦 立”
      没有照片,没有墓志铭。
      程箫弦在墓碑前停下。
      雨下大了。
      豆大的雨点砸在伞面上,发出密集的鼓点般的声音,又顺着伞骨汇聚成水线,哗啦啦地流下来,在她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
      她站着,一动不动。
      雨水打湿了她的裤脚和鞋面,冰凉的水汽顺着布料往上爬。
      但她感觉不到冷。
      她的视线落在墓碑上那行“妹程箫弦 立”上。
      立碑那天,也是这样的暴雨。
      她一个人抱着沉重的石碑来到墓园,看着工人将石碑嵌入基座。
      雨水混着泥土溅在她白色的裙子上,像永远洗不掉的污迹。
      邻居赵老太太被儿子搀扶着来送了一束花,拉着她的手哭:“弦弦啊,以后可怎么办……”
      她没有哭。
      从停尸房认尸,到葬礼,到立碑,她没有流一滴眼泪。
      不是不痛。
      是痛到极致,眼泪已经流干了。
      剩下的,只有一团在胸腔里日夜焚烧的、冰冷的火。
      “哥。”她终于开口。
      声音很轻,立刻被雨声淹没。
      “我找到他们了。”
      她从风衣内侧口袋里掏出那张硫酸纸。
      雨水立刻打湿了纸面,但那四个模糊的名字、一个清晰的名字,在潮湿的纸面上反而更加凸显。
      她蹲下身,将硫酸纸轻轻放在墓碑前的地面上,用一块随身带的鹅卵石压住。
      雨水很快浸透了纸张,墨迹晕开,但那些名字的轮廓,依旧狰狞地存在着。
      “林法如。陈述宇。柴方博。聂怀远。”
      她一个一个念出这些名字。
      每念一个,语气就更冷一分。
      “哥,你日记里没写全的名字,我帮你补全了。你不敢说出来的事,我帮你查清楚了。”
      “那四笔钱……是封口费,还是医药费?或者是……买命钱?”
      她闭上眼睛。
      回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带着陈旧的血腥气和遥远的温暖——
      ***
      十二岁那年,也是这么一个阴雨连绵的天气。
      父母的双人葬礼上。
      黑压压的人群,低低的啜泣,还有那些虽然压低、却无比清晰钻进她耳朵里的议论:
      “作孽啊……两口子都没了……”
      “潇然自己还是个孩子,怎么养妹妹?听说大学学费都还没着落。”
      “要不跟妇联说说,送福利院吧,对孩子也好……”
      “就是,跟着哥哥能有什么前途?拖累自己也拖累妹妹……”
      她穿着不合身的黑色裙子,手里攥着一朵惨白的小花,全身的血液都好像冻住了,只剩下无边的恐惧——恐惧那些窃窃私语会变成现实,恐惧自己会变成“拖累”,恐惧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也会被夺走。
      就在这时,一只温暖而坚定的大手握住了她冰凉的小手。
      程潇然向前一步,把她挡在身后。他挺直了单薄的脊梁,目光扫过那些议论纷纷的亲戚,脸上还带着少年的稚气,眼神却已经有了男人的孤悍。
      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压过了所有嘈杂:
      “我妹妹,我自己养。”
      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我会供她吃饭,供她读书,供她上最好的大学。我们程家,”
      他握着她手的力道紧得发疼,却又那么让人安心,“一个都不会散。弦弦在哪儿,家就在哪儿。”
      那年他大一,学费是签了字的助学贷款,生活费是一片空白。
      他像一颗被狠狠抽打的陀螺,疯狂旋转在三份工之间:
      天还没亮,五点,他就要爬起来,顶着凛冽的寒风去送报纸,手指冻得通红僵硬,呵出的白气瞬间凝结在睫毛上。
      下午放学后,直奔便利店,一站就是六七个小时,对着每个顾客重复“欢迎光临”,整理货架到腰酸背痛。
      深夜,在喧嚣震耳的酒吧当服务生,穿梭在呛人的烟雾和酒气里,收拾残羹冷炙、擦拭污秽,忍受客人的无理刁难和呵斥。
      无论多晚,他总会回来。
      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是她黑夜里最安心的等待。
      他的脸冻得发青,嘴唇干裂,可看见她蜷在沙发上等他,眼睛立刻会亮起来。
      “等哥呢?傻不傻。”他总是这么说,然后从怀里——从最贴身那件旧毛衣里面,小心翼翼地掏出两个用油纸包好的肉包子。
      包子还带着他的体温,热乎乎的,甚至有些烫手。
      “快吃,弦弦,还热着。哥在酒吧吃过了,客人的牛排没动几口,经理让分了,哥吃得可饱了。”他咧开嘴笑,左脸颊那个浅浅的酒窝露出来,试图让谎言看起来更真一些。
      可她不是傻子。
      她曾偷偷翻开过他扔在角落的旧背包。
      里面除了课本,只有半瓶凉白开,和一包开了口、只吃了一点的榨菜。
      便利店过期的处理面包,他留给自己,却把完整的、新鲜的保质期内的,偷偷塞进她的书包。
      他的牛仔裤,膝盖处磨得发白,却在她学校要求买新校服时,毫不犹豫地掏出攒了许久的钱。
      他的手指,因为长期浸泡在清洁液里,红肿、开裂,贴着廉价的创可贴。
      可这双手,每晚都会就着那盏昏黄摇曳的台灯,无比仔细地检查她的作业。
      看到全优的成绩单时,他脸上的疲惫会瞬间一扫而空。
      眼睛亮得惊人,像是把窗外所有的星光都收集了进去。
      他会用那双粗糙开裂的手,无比轻柔地揉乱她的头发,笑声低低的,带着满满的骄傲和慰藉:
      “看我妹妹!又是第一!我就知道,我们弦弦最聪明,是天生的状元料子!”
      他拿起成绩单,看了又看,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奖状。
      然后,他会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飘得很远,带着一种近乎梦幻的憧憬:
      “好好读,弦弦。将来当大律师,穿最帅气的西装,在法庭上帮好人说话,让坏人都害怕。”
      他转过头,对她笑,酒窝深深:“到时候,哥给你当司机。你想去哪儿,哥就开去哪儿。咱们买辆好车,不,哥先攒钱给你买!副驾驶永远给你留着。”
      他说这话时,眼睛里闪着光,那是对未来最朴素也最炽热的期盼。
      这期盼,支撑着他熬过每一个精疲力尽的白天,每一个寒冷孤独的深夜。
      他是她坍塌的世界里,唯一的支柱;是她无边黑暗里,永不熄灭的光。
      他的爱,不曾宣之于口,却藏在每一个早起离去的轻手轻脚里,藏在每一个深夜带回的温热包子里,藏在每一次检查作业时专注的侧脸里,藏在他为她构筑的、虽然清贫却无比坚固的港湾里。
      正因曾被这样毫无保留地珍视过、守护过,他骤然熄灭后留下的寒冷与空洞,才格外刺骨,格外难以忍受。
      那些夺走他、碾碎他光芒的人,如何能不恨?
      如何能……不让他们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滔天的恨意涌上心头,漫漫涨满,她感觉喉咙有点发紧。
      她把计划回顾了一遍,默默走出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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