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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艾琳(三) ...

  •   一周后的下午,莱斯利·汤普金斯医生正在她那间诊所里为一个码头搬运工清理手臂上的伤口。

      诊所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血液的气味,光线从高处狭窄的窗户斜射进来,照出空气中飘浮的尘埃。年轻人咬着牙,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但没有哼一声——在东区,喊疼是奢侈的。

      “伤口里有铁锈和木屑,”汤普金斯的声音平静,镊子在伤口深处仔细探查,“码头感染的病例我处理过太多,清创不干净,以后你就得截肢。”

      年轻人点点头,嘴唇抿得发白。

      汤普金斯一边操作,一边随意地问:“听说慈善之家那边,来了个新修女?”

      “嗯。”年轻人从牙缝里挤出一个音节,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金头发,扎着麻花辫,做事挺麻利的……看着年轻,但不像之前那些那么好欺负。”

      汤普金斯抬眼看了他一下,手上动作没停:“怎么?有人试过了?”

      “老疤手底下几个不懂事的小子去收‘贡献’,被修女用椅子砸了一个,然后掏枪指着赶出来了。”年轻人扯了扯嘴角,不知是疼还是觉得滑稽,“现在那片都知道,新来的修女不好惹。”

      汤普金斯挑了挑眉。掏枪的神职人员在东区不稀奇,但通常是在忍无可忍、濒临崩溃时才会这么做,而且往往之后要么迅速调离,要么“意外”身亡。

      “然后呢?”她问,“就没人去找麻烦?”

      “老疤放话了,说那修女是‘懂规矩的’,让下面人别去惹。”年轻人想了想,补充道,“而且老约翰他们现在会去那边喝水和休息了,之前他们都不去的——嫌那些人太吵,要么哭哭啼啼,要么拼命传教。”

      汤普金斯手上的镊子夹出一块带着锈迹的碎铁片,放在旁边的托盘里,发出清脆的声响。她仔细检查伤口深处,确认没有残留物,才开始冲洗。

      “新来的修女是东区人?”她继续问,声音里听不出特别的情绪。

      “不是。”年轻人很肯定,“口音不对,是外面来的。但老约翰他们说……她好像叫艾琳?”他皱了皱眉,不太确定,“我也没听清,反正我觉得还是您这儿处理得好些。”

      汤普金斯医生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伤口在生理盐水的冲刷下已经不再渗血。她维持着平稳的呼吸,将最后一点污物冲净,然后开始缝合。

      艾琳。

      这个名字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里漾出一层涟漪。二十多年前,那个金发的年轻女人也是这样出现在那座破败的小教堂里。她一点一点地让那座小教堂成了东区少数几个能让穷苦人喘口气的地方。

      然后是一场爆炸。

      官方报告说是瓦斯泄漏意外。但汤普金斯知道不是。她见过废墟,见过蝙蝠侠手里那份艾琳和老修女玛莎那几乎无法辨认的遗骸鉴定报告。

      艾琳死了。玛莎死了。小教堂化为废墟。

      那簇微弱的火苗熄灭了。

      汤普金斯医生完成了缝合,剪断缝线,手法干净利落。她给伤口敷上药,缠好绷带,整个过程沉默而专注。

      “三天后来换药,”她最后说,“伤口不能碰水,码头的工作先停一周,否则感染了别来找我。”

      年轻人点头,从兜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远低于正规诊所的费用,但这是他能拿出的全部了。汤普金斯接过,看也没看就扔进旁边的铁盒里。

      “谢谢医生。”年轻人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包扎好的手臂,离开了诊所。

      汤普金斯走到水槽边洗手,肥皂泡沫搓了又搓,冲净,然后用消毒毛巾擦干。她看了看墙上简陋的挂钟——下午三点。今天正好要去东区几个固定点送药,慈善之家是其中一站。

      是该去看看了。

      她将几盒抗生素、止痛片和基础敷料装进那个磨损严重的出诊箱,锁上诊所的门,走进了哥谭东区午后灰蒙蒙的街道。

      去慈善之家的这条路,她已经走过很多次了。

      从爆炸废墟,到重建后的新教堂,再到如今这座保持着原样的建筑。二十多年来,她看着一波又一波基层神职人员来到这里:有满怀理想却被现实击溃的年轻人,有只是走个过场等待调任的敷衍者,也有真正想做事却无力回天最终黯然离开的善良人。

      最长的干了一年,最短的……三天?还是一周?

      每次新人来,汤普金斯都会在送药时顺道拜访,给出诊所的地址,说一句“有医疗需要可以来找我”。然后看着对方眼中从希望到迷茫,再到麻木或恐惧的过程。东区的排外有目共睹,但小教堂靠近码头,这两个地方是东区为数不多不那么排斥“外来者”的区域——因为这里的人已经习惯了流动,习惯了短暂的交集,习惯了不对任何人抱持长久期待。

      艾琳不在了,玛莎不在了。但汤普金斯依旧举着那柄手术刀,在东区的黑暗中切割着病痛与死亡。她只希望每次新来的修女能多坚持几天,哪怕只是多分发几份食物,多处理几个小伤口,多给几个人一个暂时安歇的角落。

      拐过最后一个街角,圣加尔瓦尼慈善之家出现在眼前。

      教堂的门开着,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去,在地面上投出明亮的光斑。汤普金斯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

      她看见一个金发的背影。

      女孩正背对着门,踮着脚擦拭高处的窗框。她穿着深蓝色的改良修女服——下摆剪短到膝盖,露出底下灰色的长裤,袖子挽到小臂,金色的麻花辫垂在背后。动作麻利,节奏稳定,没有丝毫新人常有的茫然。

      这个背影……

      汤普金斯医生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太像了。

      不只是发色和身形,更是那种干活的姿态——专注、务实,只是一件需要认真做好的普通事。就像艾琳曾经擦拭那些沾血的石板,清理那些无人认领的遗体,熬煮能发的汤一样。

      “艾琳?”

      两个字脱口而出,轻得几乎听不见。

      金发女孩停下了动作。她转过身,抬起脸。

      午后的阳光正好照在她脸上,照亮了那张年轻的面容——金色的眉毛,清澈的蓝眼睛,挺直的鼻梁,还有那与记忆中艾琳七分相似的轮廓。

      但她随即露出了一个微笑。

      标准的、温和的、无可挑剔的神职人员式微笑。嘴角上扬的弧度恰到好处,眼神礼貌而疏离。这个微笑像一盆冷水,瞬间浇醒了汤普金斯恍惚的神智。

      艾琳不会这样笑。艾琳的笑容要么疲惫而真实,要么锋利如刀,从未有过这种精心修饰过的“完美”。

      “您好?”女孩开口,声音清澈,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问,“我是新来的见习修女艾拉。您需要帮忙吗?”

      语调。停顿的方式。某些音节轻微的上扬。

      和艾琳一模一样。

      但声线更年轻,更清脆,多了几分少女才有的、未被完全磨平的生机。

      汤普金斯医生不需要再问什么了。她几乎可以百分百确定——眼前这个女孩,就是艾琳的女儿。

      “我是莱斯利·汤普金斯,在东区边缘开诊所。”汤普金斯走进教堂,放下出诊箱,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平稳,“来送一些基础药品。慈善之家通常需要这些。”

      “非常感谢您,汤普金斯医生。”艾拉从窗边走过来,接过药品箱,动作自然地开始清点,“绷带、消毒水、止痛片……还有抗生素?”她眼神里闪过一丝真实的惊讶,“这太贵重了。”

      “东区需要抗生素的地方很多,但能妥善保管并使用的人不多。”汤普金斯看着她,目光扫过教堂内部,“你这里看起来……维护得不错。”

      确实不错。地面干净,窗户明亮,长椅虽然陈旧但擦拭得很干净。储藏室的门开着,能看见里面码放整齐的物资箱。最让汤普金斯注意的是——公告板旁边的小桌子上,放着一本厚重的、用棕色牛皮纸包着书皮的笔记本。

      那熟悉的包书方式,甚至边角磨损的痕迹……

      汤普金斯走过去,手指轻轻拂过笔记本的封面,没有翻开。

      “这是我母亲的笔记。”艾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平静自然,“我在常青城的教会抚养长大,成年后继承了母亲的遗物。里面记录了一些东区社区服务的经验,对我很有帮助。”

      汤普金斯转过身,看着艾拉。女孩正将药品分类放进锁着的柜子。她的侧脸在光线中显得格外清晰,那双眼睛垂下时,睫毛的弧度都和艾琳如出一辙。

      沉默在教堂里蔓延了几秒。窗外的街道传来遥远的车声和人声,更衬得室内安静。

      最终,汤普金斯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

      “艾琳……还好吗?”

      艾拉放药品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直起身,转过身面对汤普金斯。那双清澈的蓝眼睛看着医生,眼神里只有一丝近乎透明的哀伤。

      “于我六岁时,”艾拉轻声回答,她极为缓慢的眨了眨眼,“在常青城去世。”

      教堂里更加安静了。

      汤普金斯医生站在那里,手里还拿着自己的出诊箱。她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只是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沉进二十多年的时光里。

      “病逝?”她问,声音依旧平稳。

      “爆炸伤后遗症,以及失忆。”艾拉的声音很轻,“教会收容所的记录上是这样写的。”

      爆炸伤。失忆。

      汤普金斯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她已经恢复了医生面对病患家属时的专业表情。

      “我很难过。”她这句话是真心的,“你母亲……是个了不起的人。她让这片地方,在很短的时间里,变得不一样了。”

      艾拉微微低头:“谢谢您这么说。”

      汤普金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上面只有诊所地址和一个老式电话号码。“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在东区,医疗问题随时可以找我。另外……”她顿了顿,“如果遇到其他麻烦,需要帮助,也可以打这个电话。”

      艾拉双手接过名片,仔细看了一眼,然后抬起头,露出那个标准的修女式微笑:“非常感谢,汤普金斯医生。我会妥善保管的。”

      汤普金斯不再多言。她提起出诊箱,最后看了一眼教堂内部——那个熟悉的布局,那本包着圣经外皮的笔记本,还有站在光晕里的、与故人如此相似的年轻女孩。

      “保重,艾拉。”她说,然后转身走出了教堂。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汤普金斯医生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脚步不疾不徐,背脊挺得笔直。

      艾琳的女儿回来了。

      带着母亲的笔记,来到了母亲曾经战斗过的地方。

      她不知道这个女孩想做什么,能做什么。东区吞噬了太多理想主义者,连艾琳那样的坚韧都未能幸存。

      但至少……火种没有完全熄灭。

      汤普金斯医生握紧了出诊箱的把手,走进东区更深的街巷。那里还有更多病痛需要缓解,更多在黑暗中挣扎的人需要那一点微弱的、务实的光。

      而圣加尔瓦尼慈善之家里,艾拉站在窗边,看着医生远去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名片,指尖摩挲着粗糙的纸质。

      然后她走回小桌前,翻开那本包裹着圣经外皮的笔记本。泛黄的纸页上,是艾琳清晰工整的字迹,记录着二十多年前东区的物价、帮派规矩、药品来源、以及那些需要特别关照的家庭。

      艾拉的手指轻抚过那些字迹。

      “妈妈,”她声音很轻,只有自己能听见,“我见到汤普金斯医生了。”

      窗外,哥谭的夕阳开始西沉,将东区灰暗的建筑染上一层暗金色的光。

      教堂里,年轻的修女安静地坐着,一页一页翻阅着母亲的笔记。她的侧脸在渐暗的光线中显得沉静而坚定,像极了二十多年前那个在这里点燃第一簇微光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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