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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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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兰卿没有回自己的房间。婢女煎好药送进房来,兰卿接了,亲手喂宁筠吃药。奈何宁筠没有知觉,汤药无论如何也喝不下肚,兰卿想了想,让婢女闭门退下,自己端起药碗,含了一口药在嘴里,轻轻覆上宁筠的双唇,舌尖叩开他的齿关,将药汁渡到他口中。
他的本意的确只是喂药,并没掺杂什么绮念,然而此时,心脏却扑通扑通鼓噪起来。
不同于儿时第一次被师父逼着杀死一只野兔时的那种紧张和恐怖,心跳得厉害,胸中却满满地全是温暖。
接触到对方干燥却柔软的唇瓣时,兰卿莫名地口干舌燥,差点将那口难喝的药咽下自己的肚子。
还想再多感受一些,那样的美好……兰卿想着,又含了口药,依样喂进宁筠口中,如此重复多次,一碗药也已见底。兰卿仍有些意犹未尽,俯身舔去宁筠唇边的药渍,心中因为难以言喻的悸动而微微颤抖。
就是这样的温暖——寒冬时节在洛阳街头流浪时偶遇的温暖,十五年来魂牵梦萦渴望拥在怀中的温暖……而今,这温暖的源头就在自己眼前。
为了完成师父临终的遗愿,同时也怀抱着一丝不能言说的私心前往武林大会,却在半途遇到了他,对于兰卿而言已是奇迹;然而,就连那时的狂喜,也不能同此刻这份踏实安定的温暖相比。
兰卿长长地吐了口气,催促自己的心绪平复下来。略略思忖,他扶宁筠起来,背靠床头让他坐稳,然后握住他的双手,缓缓将内力输送进对方体内。
大夫说的没错,心病确需心药医,不过自己也不是什么忙也帮不上,至少可以用内力为他裨补损伤的元气,理顺紊乱的真气归位,这对他的病情应该也是有利无害的。
兰卿平稳不断地为宁筠注入真气,引导着他的内息在体内运行了一个周天。察觉宁筠的两手掌心开始微微发热,兰卿松开了他的手。他因为中了呼延宗书的毒,经络受损,内力有些不济,此时感到有点头晕,他靠着床柱闭上眼,稍事休息。
片刻,听到身边有动静,兰卿睁开眼,发现宁筠已经醒了,眼眸半开,呆怔的目光伸向前方。
“你醒了?”兰卿一阵高兴,轻声问,“感觉怎么样?”
宁筠并不应声,似乎没听到兰卿问话。“怎么了?还是不舒服么?”兰卿惶惑地去望宁筠的眼睛。对方曾经亮如星子的眼里灰茫茫的,映不出兰卿的身影。
看着宁筠那副样子,兰卿的胸口像被堵住了,方才的喜悦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一阵心烦气躁,他揪起宁筠的衣襟将他拉近自己,紧紧抓住他的双肩,力道大得直欲将他的肩骨捏碎。
“我已经照约定,放了那帮武林饭桶一马,你父亲还有师公都活着,所以,你是不是也该遵守我们的交易啊,宁大侠?”
大约是疼得受不了,许久,宁筠的神志终于清醒了过来,双眸有了焦点。但却像是不认识兰卿一般,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
兰卿稍稍满意,他放开宁筠,在他耳边道:
“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吗?你要成为我的人。你会遵守约定吧?你们所谓的武林正道不是最讲信义么?”
兰卿轻悄的几句耳语灌注了内力,如魔音一般强行侵入宁筠封闭的心门。宁筠的五脏六腑都仿佛为之共鸣起来,他感到呼吸有些困难,大咳起来。
恍惚的意识就这样被吹散了,呈现在眼前的,只有清醒到残酷的现实。宁筠撕心裂肺地咳嗽着,细细的血丝沿嘴角溢出,鲜红的颜色令兰卿一呆,眼底有些烧灼的感觉。
伸手拭去宁筠嘴边的血,兰卿把他揽进怀里,手掌抚上他的脊背,助他调理内息。宁筠略一挣动,身子突然一僵,而后便顺从任由兰卿摆布。
或许是想起刚才说的话,真的认命了,兰卿想到这儿,心中突然五味杂陈,放缓了内力的注入,让宁筠慢慢适应。忽一抬头,看到宁筠的白色衷衣左肩处洇出一片红,随即想到必是方才用力抓他的肩膀,害他的伤又撕裂了。
心猛地一收缩,兰卿叹了口气,为他褪下衣衫,小心翼翼地取下肩上的纱布。
宁筠万念俱灰,心里只剩一片荒漠。齐日月,连同对于他的所有憧憬和信赖,都在他摇身一变成为魔教教主上官兰卿的一瞬间被毁灭了——这只是自欺欺人,宁筠明白,因为那两人本来就是同一个人,所谓的“齐日月”只是一个假象,但宁筠还是宁愿相信他死了,否则,那份珍视的因缘、倾心的信赖还有惺惺相惜的情谊,岂不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归根到底,是他宁筠太愚蠢,在这样一个尔虞我诈的世间,竟还愿意不问原由地相信萍水相逢的人,难怪齐日月会觉得不可思议。
那时他说没法像自己一样相信别人,其实是在笑自己是个傻瓜吧。
他那样反复提醒过自己不要轻信,但全被当成玩笑话、耳边风,所以……
宁筠浅浅挑起眼帘,望着那个人,望着他平静的眉目间自然流露的狷傲。
他跟自己做那个交易,将自己禁锢于此,是想要嘲讽自己有眼无珠咎由自取么?
心仿佛缓缓向冰河深处沉下去,越是挣扎,下沉得越快。随之不断变得寒冷的,还有宁筠的目光。片刻,他感到肩头的肌肤传来一种湿热的触感,扭头一看,宁筠的瞳孔陡然一缩,那人……居然用舌尖舔着伤口新渗出的血……
绵软的身体因彻骨的耻辱和愤恨重新爆发出力量,宁筠狠命地推开兰卿,用尽全身的劲力重重扇了他一巴掌。
肩部尖锐地疼痛,伤口大约又裂开了,宁筠浑然不觉,完全沉浸在那一巴掌带来的恶意快感中。
兰卿耳边嗡嗡鸣响,他没有料到,看上去病弱的宁筠竟然还有这么大的力气,或者说——
虽然清楚宁筠和自己已经不可能回到和齐日月在一起的时候,兰卿却万万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充满恨意地掌掴自己一耳光。
他挨过许多人的打,有路人,有做工的店老板,当然还有宁府家丁那样的恶仆,甚至还有收养自己的师父……
可是宁筠不可能。记忆中的宁筠从来都是维护他的人,是护在他身前阻止别人欺负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