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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云阙初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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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城在暮色中醒来。
这座位于四国交界处的城市,没有国都的森严气象,却自有一种混杂的生机。
陈国的丝绸、齐国的铁器、草原的皮毛、晋国的瓷器,在纵横交错的街市上堆叠出天下缩影。
叫卖声用四种方言交替响起,空气里飘着烤馕的焦香、茶汤的醇厚,还有隐约的海腥味;再往西三百里,就是被楚国故地隔断的东海。
知北崖在城北二十里。
马车沿着盘山古道缓缓上行时,赢昭阳掀开车帘一角。
山势奇峻,如巨剑劈开云天。崖顶云雾终年不散,只在日升日落时短暂裂开缝隙,露出其上连绵的楼阁飞檐,那便是枢明学宫。三百年前,末代楚王为避战乱,将王室藏书楼迁于此地,后经历代大儒扩建,终成天下学术圣地。
“殿下,伤口还疼么?”
车内,傅秋蘅轻声问。她已换下染血的青衫,着一身素色襦裙,正小心地替赢昭阳肩胛的伤处换药。
“无碍。”赢昭阳放下车帘,目光落在自己缠满纱布的双手上。虎口的裂伤已结痂,握拳时仍会刺痛,但比起三日前竹林里濒死的绝望,这点痛楚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她活下来了。
因为那个白衣少年。
“崔令仪……”她低声念出这个名字,舌尖泛起一丝复杂的滋味。救命之恩是真,但那日他俯身抱起自己时,唇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总让她觉得……自己被看穿了什么。
“崔氏嫡长子,陈国士族之首。”傅秋蘅系好纱布,声音平静如汇报军情,“年十六,三岁能诗,七岁通经,十二岁作《九辩论》震动文坛。武学师从道门清虚子,擅剑法‘流云十三式’。三年前代父出席四国文会,一曲《广陵散》令晋国琴圣自叹弗如。人称……‘天下第一美人’。”
最后四字,她说得格外轻。
赢昭阳挑眉:“美人?”
“姿容绝世,见过者皆言‘朗月入怀,清辉满襟’。”傅秋蘅顿了顿,“但殿下需知,崔氏数百年底蕴,绝不仅止于皮相。崔令仪十三岁起参与家族决策,去年江淮水患,他献‘以工代赈’策,救民三十万,却将功劳全数让与陈国皇室。此人心智,深不可测。”
“深不可测,却救了我。”赢昭阳靠在车壁上,闭上眼,“秋蘅,你说他是看出了什么,还是……单纯顺手?”
傅秋蘅沉默片刻。
“属下不敢妄断。但崔氏影卫出手时,招招制敌却未取性命,显是留了审问余地。之后卢谦清场,尸体全部焚化,活口带走三个,这是处理情报的标准流程。”她抬眼,“崔令仪不似心血来潮。”
赢昭阳指尖轻叩膝盖。
是了。那般干净利落的处置,那般从容不迫的风度,绝非偶遇行善。他早看出那些死士的来历,早看出自己和秋蘅的处境,甚至可能……早看出她的身份。
可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把她带到这辆马车上,给了伤药,给了干净衣物,给了前往学宫的机会。然后便回到自己的车厢,三日来再未露面。
像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
“荆月和青雀到了么?”赢昭阳换了个话题。
“三日前已潜入临渊城,按计划在城南‘栖云客栈’落脚。”傅秋蘅压低声音,“青雀传讯,铁鹰骑暗桩已在城中活动,似在寻人。另外,晋国镜鉴司的‘风语者’三日前抵临渊,草原苍狼喑卫亦有踪迹。”
“真是热闹。”赢昭阳唇角勾起冷笑,“看来这学宫,比我想象的更有意思。”
车轮碾过最后一道石阶。
云雾骤然散开。
巍峨的学宫大门出现在眼前。并非金碧辉煌的宫殿式样,而是古朴厚重的石质牌坊,上书四字:有教无类。字迹苍劲如铁画银钩,相传是学宫首任山长、儒家亚圣孟辩亲笔。
牌坊下已聚集数十人,皆是年轻学子,锦衣华服者有之,布衣草履者亦有之。人人眼中都燃着渴望的,能通过初选抵达此地的,无一不是各国俊杰。
崔令仪的马车在人群外围停下。
卢谦掀开车帘,白衣少年躬身而出。刹那间,原本嘈杂的人群静了一瞬。
春日的天光落在他身上,像为他镀了一层柔和的晕。白衣不染尘,墨发半束,仅用一根青玉簪固定。眉目如画,气质清冷,偏偏唇角噙着一丝温润笑意,让人想起江南三月沾雨的杏花。
“是崔公子……”有陈国学子低声惊叹。
“天下第一美人,名不虚传……”
“他身边那辆马车是谁的?竟能与崔氏同行?”
窃窃私语如潮水漫开。
崔令仪恍若未闻,转身走向后方马车。卢谦已放好脚踏,车帘掀起,先下来的是傅秋蘅,而后,一只手搭在车门边。
指节修长,肤色白皙,虎口处缠着细纱布。
赢昭阳弯腰走出车厢。
她换了身月白儒衫,头发束成男子式样,面上仍覆着那半张人皮面具,破损处已被青雀提前送来的新面具补好。脸色还有些苍白,但背脊挺得笔直,琥珀色的眸子扫过人群时,带着一种天然的威仪。
“那是谁?”有人疑惑。
“没见过……但能与崔公子同车,想必不凡。”
崔令仪走到她身侧,两人之间只隔三步之遥。他目光在她缠着纱布的手上掠过,声音轻如耳语:“伤口可还碍事?”
“无妨。”赢昭阳不动声色。
“那便好。”他微笑,“学宫规矩,入门需过‘三试’。第一试‘九思桥’考胆识,第二试‘辩经台’考学识,第三试‘问心阁’考心性。你内息不稳,若需要...”
“不必。”她打断得干脆,抬眼看他,“崔公子是觉得,我连这三关都过不去?”
这话里带着刺。
崔令仪却笑意更深:“岂敢。只是想起三日前某人浑身是血的模样,难免多虑。”
赢昭阳心头一凛,他果然是故意的。这话表面关切,实则是在提醒她:我知道你伤得多重,我知道你是谁。
但她不能露怯。
“劳公子挂心。”她淡淡道,“些许小伤,不碍事。”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牌坊。傅秋蘅落后三步跟随,卢谦则指挥仆从卸下行李,学宫之内,除书童伴读外,不得带私仆,这是铁律。
牌坊后是一条深涧,宽约十丈,仅以九根碗口粗的铁索相连,索上铺着寸许宽的木板。山风呼啸,铁索摇晃,木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涧下云雾翻涌,深不见底。
这便是“九思桥”。
桥头立着两位青衣执事,一老一少。老者须发皆白,手持名册;少年约莫十五六岁,腰间悬剑,目光锐利如鹰。
“下一位。”老者头也不抬。
一名学子战战兢兢上前。少年执事伸手拦住:“报姓名、籍贯、师承。”
“李牧,齐国人氏,师从琅琊书院王先生……”
话音未落,少年执事突然出手!并非攻击,而是五指如钩,疾点学子胸前五处大穴。那学子反应倒也快,身形后撤,左掌横推。
两人拆了三招,少年执事收手:“根基尚可,过桥吧。”
那学子松口气,踏上木板。刚走三步,铁索猛然一晃!他惊叫一声,死死抓住绳索,脸色惨白如纸。桥那端已有学宫弟子等候,见状摇头:“心志不坚,难承学业。送下山吧。”
两名弟子上前,将那瘫软的学子架走。
人群骚动起来。
原来这桥不仅是考验武学根基,更是测试胆识心性。
赢昭阳眯起眼。她注意到,少年执事那三招点穴手法,是试探对方内功路数、应变能力。而真正难的,是在摇晃的铁索上保持心性不乱。
“陈国,崔令仪。”轮到他们时,崔令仪上前一步。
少年执事目光微凝,抱拳道:“崔公子,请。”
竟未出手试探。
崔令仪也不推辞,颔首踏上木板。
山风猎猎,吹得他广袖飞扬如鹤翼。他却走得极稳,步伐从容,仿佛脚下不是万丈深渊,而是自家后院的石径。
行至桥中,铁索骤然剧烈摇晃!围观者惊呼出声,却见崔令仪足尖在木板上轻轻一点,整个人如一片羽毛般飘起,衣袂翻飞间,已在三丈之外。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桥那端传来赞叹声。
他却没有继续前行,反而转身,站在桥中段,回望这边。
目光落在赢昭阳身上。
那意思再明白不过,我在等你。
赢昭阳心头莫名一紧。这人……到底想做什么?
“下一个。”少年执事看向她。
“应昭,齐国人氏,师从……家传。”赢昭阳平静道。
少年执事打量她片刻,突然出手!五指如风,直取她肩井、曲池、合谷三穴。这是试探内功深浅的标准手法。
赢昭阳没有硬接,她肩伤未愈;内力运转不畅。身形微侧,左手如灵蛇般探出,扣向对方腕脉。这是齐国军中擒拿手“锁龙扣”的变招,但她刻意改了发力方式,隐去军中痕迹。
少年执事变招极快,化指为掌,拍向她肋下。
赢昭阳不退反进,右肩微沉看似要硬接,实则暗含卸力之法。两人手臂相交,她借力飘身后退,稳稳落在桥头。
电光石火间,已过两招。
少年执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好巧妙的身法。虽内力不济,但招式精妙,临敌机变。请过桥。”
赢昭阳松口气,踏上木板。
第一步,伤口被牵动,肩胛处传来刺痛。她咬牙稳住。第二步,山风扑面,铁索开始摇晃。她稳住下盘,继续前行。
行至桥中时,她与崔令仪相遇。
两人隔着三步距离,在摇晃的铁索上对视。
“应公子这身法……”崔令仪微笑,“看似杂糅多家,实则暗含齐国边军‘踏阵步’的根基。只是改了七处发力,隐去了军中痕迹。”
赢昭阳心头剧震。
踏阵步是齐国边军不传之秘,只有高级将领亲卫才会习得。他竟一眼就看出来了?还看出了她刻意修改的七处?
“崔公子说笑了。”她面上不动声色,“寒门出身,哪有机会接触军阵之学?不过是些野路子罢了。”
“是么?”崔令仪笑意更深,忽然压低声音,“可我怎么记得,三年前齐国庆典,曾见昭阳公主演武,用的就是这套步法?只是那时她未加掩饰,步步杀机,如沙场点兵。”
风在那一刻仿佛静止了。
赢昭阳瞳孔骤缩。
他知道了。他真的知道了。
“你——”她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到底想做什么?”
“不想做什么。”崔令仪伸手,在她肩头虚扶了一下只是做个样子,并未真的触碰,“只是想提醒你,既然要藏,就藏得彻底些。踏阵步改七处不够,要改九处。第七处改膝,第八处改腰,第九处……改呼吸。”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你呼吸间带着‘惊鸿诀’的吐纳节奏。那是齐国宫廷秘传,只有皇室嫡系和东宫铁卫营会。整个临渊城,能听出这节奏的,不超过五人。”
赢昭阳浑身发冷。
这个人,到底掌握了多少情报?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盯着他。
崔令仪迎着她的目光,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映着山涧的云雾,深不见底。
“因为我觉得,”他缓缓道,“一个能从东宫铁卫营追杀下逃出生天,还敢来学宫争云阙十二席的‘已故’公主,或许……值得一交。”
话音刚落,变故陡生!
左侧一根铁索毫无征兆地断裂!木板倾斜,赢昭阳身体一歪,整个人向深渊坠去!
“公子!”傅秋蘅在对岸惊呼。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修长的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崔令仪不知何时已松开扶索的手,整个人悬在半空,仅凭右手抓住剩余的铁索,左手死死扣住她的腕脉。山风呼啸,两人如秋千般在深渊上摇晃。
“抓紧。”他声音依旧平稳,但赢昭阳看见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受伤了。刚才那一下发力,牵动了旧伤,三日前竹林里他虽未中刀,但为救她硬接数招,内腑必有震荡。
赢昭阳反手扣住他的手腕,借力一荡,足尖在断裂的铁索残端一点,两人险险落回尚存的木板上。
“多谢。”她站稳,看向断裂的铁索,断口整齐,分明是利器所为。
有人要她死在这里。
崔令仪松开手,指尖在她腕脉上停留了一瞬;那是探脉的手法。他眉头微蹙:“你内息紊乱,肩伤未愈还敢逞强?”
“不逞强,难道等死?”赢昭阳冷冷道。
她话音未落,崔令仪忽然伸手揽住她的腰,低喝一声:“走!”
足下发力,他带着她如离弦之箭般冲向对岸。身后,第二根、第三根铁索接连断裂!木板坠入深渊,发出沉闷的回响。
两人落地时,崔令仪踉跄了一步。
赢昭阳下意识扶住他,掌心触到他后背虽隔着衣料,能感觉到紧绷的肌肉和……潮湿。
是血。
“你受伤了?”她皱眉。
“旧伤而已。”崔令仪松开手,退开半步,又恢复了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倒是应公子,可还好?”
赢昭阳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心头涌起复杂的情绪。这人分明自己有伤在身,却还要逞强救她。到底图什么?
“铁索断裂,恐非意外。”崔令仪已转身对赶来的学宫执事说话,声音带着冷意,“学宫安全,何时这般堪忧了?”
执事脸色难看,正欲解释,一个苍老浑厚的声音从高处传来:
“确是学宫失职。”
众人抬头。
只见崖顶最高的“观星楼”上,不知何时立着一人。灰布长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唯有一双眼睛亮如寒星。他就那样随意站着,却给人一种渊渟岳峙之感。
“山长!”一众执事弟子齐齐躬身。
山长目光扫过人群,在赢昭阳和崔令仪身上略作停留,缓缓道:“铁索断裂一事,老夫会彻查。今日受惊的学子,可免去第一试,直接进入第二试‘辩经台’。”
他顿了顿,看向赢昭阳:“至于你,应昭,你可知学宫三试,何为根本?”
赢昭阳略一沉吟,朗声道:“回山长,学宫三试,胆识为表,学识为骨,心性为魂。九思桥考胆识,不过是入门之试;辩经台考学识,方显真才实学;问心阁考心性,才是立身之本。”
山长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说得好。那你可敢直接应试‘辩经台’?若能过,免你后两试,直入九流试炼候选。”
话音落,全场哗然。
辩经台是学宫第二试,历来由九流宗师亲自出题,考校诸子百家经典。能过此关者,百中无一。直接应试,更是前所未有!
赢昭阳却面无惧色,躬身道:“学生愿试。”
“好。”山长点头,又看向崔令仪,“崔家小子,你可愿同往?”
崔令仪微笑:“固所愿也。”
“那就随我来。”山长袍袖一拂,身影飘然落向崖顶。
两人对视一眼,并肩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