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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云阙二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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辩经台位于学宫东侧的“百家殿”前,是一座三丈见方的石台。台上设九张蒲团,呈九宫排列,对应九流之学。台下已聚集数十名通过第一试的学子,见山长亲至,纷纷肃立。
山长落座于主位,另有八位宗师分坐八方;正是九流各家的掌舵人。
“应昭。”山长开口,“你自称通法家、兵家。今日便考你这两家之学。”
他看向左侧一位黑袍老者:“法家宗师韩先生,请出题。”
韩先生面容冷峻,声音如金铁交击:“法家重‘法、术、势’。今有国君,欲行新政,然朝中老臣掣肘,地方豪强阻挠。当以何策破局?”
赢昭阳略一思索,朗声道:“法家破局,首在‘立威’。威不自生,生于‘法’之严明。学生以为,当行三策:一曰‘明法’,颁新律于天下,使民知所从;二曰‘严刑’,择一二豪强立威,以儆效尤;三曰‘用术’,分化老臣,拉拢少壮,使势为我所用。”
她顿了顿,继续道:“然此三策,需有一前提,国君手中需有强军。无兵无权,纵有良法,亦难推行。故法家之治,终需兵家为盾。”
韩先生眼中精光一闪:“说得好。那老夫再问你:若行新政伤及士族利益,激起叛乱,当如何?”
“平叛。”赢昭阳声音平静,却带着铁血之气,“法家之道,在‘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既已立法,则士族与庶民同罪。叛乱者,依法当诛。诛首恶,赦从者,分其田产以安民心。”
台下传来倒吸冷气之声。
这话太过尖锐,士族是各国根基,她竟敢直言“诛士族”?
韩先生却抚掌大笑:“好一个‘一断于法’!此子深得法家精髓!”
山长点头,看向另一位青袍老者:“兵家宗师孙先生。”
孙先生须发皆白,目光如鹰:“兵家重‘道、天、地、将、法’。今有敌国十万大军压境,我军仅五万,且粮草不足,士气低迷。当以何策御敌?”
赢昭阳沉吟片刻:“孙子曰:‘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敌众我寡,不可力敌,当以谋胜。”
“具体如何?”
“可分四步。”赢昭阳道,“第一步‘伐交’,遣使联姻邻国,许以利益,使其牵制敌国后方;第二步‘伐谋’,散布谣言,离间敌军将帅,使其内乱;第三步‘用间’,重金收买敌国重臣,使其主上猜忌前线将领;第四步‘击虚’,待敌军生变,择其薄弱处一击破之。”
她看向孙先生:“然此四步,需有一前提,我军虽少,需精锐。可效仿吴起练魏武卒之法,汰弱留强,练一支万人精兵。以此军为锋,辅以谋略,方可逆转乾坤。”
孙先生拍案而起:“妙!深得兵法虚实之要!山长,此子当入兵家!”
山长却看向崔令仪:“崔家小子,你以为应昭之答如何?”
崔令仪一直静静听着,此刻微笑起身:“应公子之法家答,刚猛有余,怀柔不足;兵家答,奇谋有余,正道不足。”
赢昭阳挑眉:“愿闻其详。”
“法家治国,非一味严刑。商鞅变法,亦需孝公鼎力支持;韩非著书,亦言‘术势相合’。诛士族易,安天下难。当恩威并施,既立新法,亦给士族出路;譬如科举取士,使寒门与士族同竞,方为长久之策。”
他顿了顿,继续道:“兵家用兵,非一味用奇。奇正相生,方为兵法大道。离间、用间虽妙,然若敌国固若金汤,又当如何?当以正合,深沟高垒,练兵积粮,待敌疲弊,再以奇胜。”
这番话,既指出了赢昭阳的不足,又提出了更圆融的解法。
赢昭阳深深看他一眼:“崔公子高见。”
山长抚须笑道:“好一个‘刚猛有余,怀柔不足’;好一个‘奇谋有余,正道不足’。你二人,一个如利剑,锋芒毕露;一个如古玉,温润含光。各有所长,亦各有所短。”
他站起身,环视众人:“今日辩经,应昭、崔令仪皆过。三日后辰时,二人同赴‘九流试炼’。”
台下再次哗然。
九流试炼,学宫最高难度的入学考核,三年一开,每次最多取十二人。通过者,直接进入“云阙十二席”候选!这两人竟能免去第三试,直通试炼?
赢昭阳与崔令仪对视一眼,躬身道:“谢山长。”
“去吧。”山长挥袖,“三日后,百家殿前,莫要迟到。”
夜幕降临时,赢昭阳被领到学宫东侧的“听竹苑”。这是通过初选学子的临时居所,两人一院,陈设简朴。
推开院门,傅秋蘅已在屋内等候。桌上摆着简单的饭菜,还有一壶药茶。
“殿下今日在辩经台,锋芒太露了。”傅秋蘅一边替她换药,一边低声道,“韩先生、孙先生皆是大宗师,殿下那般直言‘诛士族’,恐遭人忌惮。”
赢昭阳闭目养神:“我若藏拙,如何入山长之眼?如何争云阙十二席?”
“可是……”
“秋蘅。”赢昭阳睁开眼,“我来学宫,不是为求安稳。我要在最短时间内,站到足够高的位置。唯有如此,才能有与太子抗衡的资本。”
傅秋蘅沉默片刻:“青雀传讯,查清了。铁索上的蚀金水,确实是陈国天工坊那批失窃货。但手法拙劣,明显是栽赃。三皇子这是想一石二鸟,既杀崔令仪,又嫁祸齐国,挑起两国争端。”
“还有竹林那些死士?”赢昭阳问。
“千真万确是东宫铁卫营。”傅秋蘅声音更低,“青雀验了尸体,虎口老茧、骨骼磨损、甚至牙齿里的毒囊,都是铁卫营的标准配置。太子……是真的要您死。”
赢昭阳眼神涣散。
良久窗外传来竹叶沙沙声。
而在听竹苑另一侧,“抱月轩”内,崔令仪正褪去外衫。
卢谦端着热水进来,看见他背上绷带渗出的血迹,倒吸一口凉气:“公子,您伤口裂开了!”
“无妨。”崔令仪语气平淡,“小伤而已。”
“可这是三日前为救昭阳公主硬接那几刀落下的……”卢谦话说到一半,对上崔令仪淡淡扫来的目光,立刻噤声。
“查清楚了?”崔令仪问。
“清楚了。”卢谦低声道,“铁索的事是三皇子所为,他想嫁祸齐国太子。但齐国太子那边……似乎也在行动。今日辩经台下,混进了两个铁鹰骑的暗探。”
崔令仪冷笑:“我那好表哥,和齐国太子,倒是默契。”
“公子,您今日在辩经台对应昭阳公主的评价……”卢谦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太过直白了些?”
“直白才好。”崔令仪淡淡道,“她那样的人,藏着掖着反而让她生疑。我直言她的不足,她才会信我是真心论学,而非别有用心。”
他顿了顿,忽然问:“卢谦,你觉得赢昭阳今日法家之答,如何?”
卢谦思索片刻:“刚猛凌厉,确有法家风骨。只是……太过刚猛。诛士族这种话,怎能当众说出?”
“所以她需要一个人,替她圆这个话。”崔令仪看向窗外听竹苑的方向,“我今日补的那句‘科举取士’,就是给她的台阶。”
“公子是想……帮她?”
“帮?”崔令仪笑了,“卢谦,你记住。在这学宫里,没有无缘无故的帮。我今日帮她圆话,来日她就要还我这个人情。”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纸,提笔写下四个字:
刚柔并济。
笔锋转折处,既有赢昭阳的刚劲,也有他自己的圆融。
“三日后九流试炼,才是真正的考验。”崔令仪放下笔,“到那时,我要看看这位‘已故’的昭阳公主,到底有多少真本事。”
窗外,乌云遮月,山雨欲来。
而在学宫西侧的“望云楼”顶层,山长正与九位宗师对坐。
“诸位以为,今日这两人如何?”山长问。
法家韩先生率先开口:“应昭此子,深得法家精髓。虽言辞刚猛,但句句切中要害。是可造之材。”
兵家孙先生点头:“兵家答亦妙。尤其他那句‘无兵无权,纵有良法,亦难推行’,深得兵家为政之要。”
儒家宗师却皱眉:“此子杀气太重。张口诛士族,闭口平叛乱,非仁者之道。”
“所以才需要崔令仪。”道家宗师抚须笑道,“那孩子今日一番‘恩威并施’、‘奇正相生’,既补了应昭的不足,又显了自己的才学。刚柔相济,方为大道。”
山长静静听着,忽然问:“你们可知,那应昭是谁?”
众宗师对视一眼。
“难道不是齐国寒门学子?”儒家宗师疑惑。
山长摇头,缓缓吐出四个字:“昭阳公主。”
满座皆惊。
“那位‘病逝’的齐国嫡公主?”法家韩先生愕然,“她竟敢来学宫?!”
“不仅来了,还女扮男装,要争云阙十二席。”山长眼中闪过深意,“更妙的是,崔令仪早就看出来了。可他非但未揭穿,反而处处维护。”
兵家孙先生沉吟道:“崔家那孩子……是想借昭阳公主之力?”
“或许。”山长起身,走到窗边,“又或许,他只是看到了一个同样身负枷锁,却选择反抗的灵魂。”
他望向夜色中的听竹苑和抱月轩,那里灯火未熄。
“三日后九流试炼,将他们分在一组。”山长淡淡道,“这盘棋,该开局了。”
窗外,夜风骤起,吹得观星楼檐角的铜铃叮当作响。
而在学宫最深处的“百家殿”地宫内,十二张玉席静静排列。最中央的玉席上,放着一卷刚刚送达的密报。
烛火摇曳,照亮了上面的字迹:
【玄铁矿脉确认,位于楚国故地断龙岭。齐国太子已派铁鹰骑精锐三百人秘密前往;陈国三皇子收买江湖高手‘七杀’,欲夺矿脉;草原苍狼喑卫、晋国镜鉴司亦已动身。】
【四方齐聚,血雨将至。】
没有署名。
只有一枚小小的莲花印痕,在烛光下泛着微光。
暴雨来临前的寂静里,年轻的执棋者们尚在养伤、温书、布局。
他们不知道,三日后那场九流试炼,将是他们踏入天下棋局的第一步。
而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