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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恶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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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听雪轩内光线昏朦。
柳茵茵倚在床头,就着最后一缕天光,默默运转《归元初引》的心法,梳理体内残余的几缕黑气。
连日的调养与修炼,让她苍白的面颊恢复了些许血色,心口那道狰狞的伤疤也已收口,只余下一道淡粉色的新痕。
忽然,门被轻轻推开,又迅速合上。
柳茵茵警觉地抬眼,只见闻人寂揣着个鼓鼓囊囊的袖子,做贼似的溜了进来。
他脸上挂着一种刻意压抑却仍透出兴奋的古怪笑容,眼神亮得异常,几步就蹿到了床边。
“茵茵,你看我今天寻到了什么好东西!”他压着嗓子,语气里满是献宝似的雀跃。
不由分说便侧身坐上床沿,一股脑从袖子里掏出几本册子,封面花哨,画着不堪入目的男女交缠图样——竟是几本春宫图。
柳茵茵一愣,随即眉头紧蹙,身体下意识往后避了避,低喝道:
“闻人寂!你今天脑子是出了什么问题吗?拿走!”
她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与冷意。
这几日相处,他虽偶有轻浮言语,却也守着分寸,这般直接拿着□□画册凑到床边,实在反常。
闻人寂却像是没听见她的呵斥,反而更凑近了些,手指点着画册上一处,啧啧道:
“你瞧这幅,画工虽糙,姿势倒是新奇,我们不妨……”
他伸手竟想去拉柳茵茵的手腕,脸上那强装的兴奋底下,眼神却飞快地扫了一眼紧闭的房门,闪过一丝极锐利的警惕。
“滚!”
就在柳茵茵即将挥开他手的刹那——
“砰!!!”
院门被一股大力猛地从外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巨响,打断了内室这诡异的一幕。
紧接着,是仆役惊慌失措又来不及阻拦的呼喊:
“二、二殿下!世子他、他正在歇息……”
脚步声已迅疾踏过庭院,直逼正厅,毫不停留地朝着内室而来。
那脚步声沉稳有力,带着不容违逆的气势。
床边的闻人寂浑身猛地一哆嗦,脸上那种强装出的兴奋淫亵之色,瞬间被一种更逼真的、仿佛偷腥被当场捉住的惊慌恐惧取代。
他“嗷”地低叫一声,手忙脚乱地将那几本春宫图册胡乱塞进柳茵茵的锦被下,动作仓促笨拙,随即连滚带爬地从床沿翻下,脚下一绊,还险些摔倒。
柳茵茵在他眼神骤变的那一刻就已心领神会,虽不明全部缘由,但危机迫在眉睫。
她几乎在同一时间,脸上迅速褪去冷厉,换上了惊慌羞愤与虚弱交织的神情,用力扯过被子。
将自己连头带那几本册子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泫然欲泣、饱含屈辱的眼睛,身体微微发着抖,向床内缩去。
内室的帘子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一把掀开。
二皇子萧衍立在门口,逆着厅堂透入的光,身影高大,将门口堵得严严实实。
他玄青色的常服一丝不苟,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如冰冷的探针,先扫过屋内——
凌乱的床沿,惊慌失措、衣衫甚至因刚才动作略显不整的闻人寂,以及床上那个裹着被子瑟瑟发抖、看不清面目但显然是个女子的身影。
他的目光在闻人寂惊慌的脸上停留一瞬,又落在那鼓囊囊的锦被上,最后回到闻人寂脸上,眸色深沉,辨不出喜怒。
“二、二皇兄!”
闻人寂像是才回过神,声音发颤。
带着被抓包后无地自容的仓皇,他急忙低头整理自己的衣襟,手都在抖。
“您……您怎么来了?也、也不通传一声……”
他语无伦次,眼神躲闪,脸上红白交错,是十足的窘迫与惧怕。
萧衍并未回答,他缓步走进内室,每一步都让气氛更凝滞一分。
他无视闻人寂的狼狈,目光再次落向床榻。
“我来也要传告了?这位是?”
柳茵茵入戏很快,适时地将被子拉得更下些,露出一张苍白含泪、我见犹怜的脸,她怯生生地、带着哭腔颤声道:
“殿、殿下……民女……”
随即像是羞愤到极致,又猛地将脸埋入被中,肩膀剧烈耸动,仿佛在无声抽泣,实则将被下的春宫图册掩得更严实。
都是千年的狐狸,但闻人寂见她这样子,不去唱戏真的可惜了。
见状,闻人寂像是急于解释遮掩,却又越描越黑:
“皇兄,不是您想的那样!臣弟……臣弟就是……就是拿了几本闲书,和茵茵……探讨一下画技!对,画技!”他说着,自己都觉离谱,声音越来越小,头也越垂越低。
“画技?”萧衍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清晰。
“在榻上,探讨春宫图的画技?”
他语气里听不出讥讽,却比任何讥讽都更让闻人寂难堪。
“弟弟啊,大难不死,还是要先好好养伤为好啊。”
闻人寂臊得耳根通红,呐呐不能言,只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萧衍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他拙劣的掩饰,看到更深的地方。
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追问,只是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那蹙眉中带着一种惯有的、对弟弟不成器的失望与漠然。
“收拾好。”
他冷淡地命令,不再看床榻方向,转身走向外间。
“本王有事问你。”
闻人寂如蒙大赦,又不敢怠慢,连忙胡乱捋了捋头发,跟了出去,临走前还回头飞快地瞥了柳茵茵一眼,那眼神复杂,有警告,也有让她安心的意味。
内室的帘子落下,隔开了床榻边那令人不悦的景象。
闻人寂跟在萧衍身后半步,垂着头,亦步亦趋地走出内室,穿过寂静的正厅。
他脸上的潮红尚未完全褪去,残留着窘迫,呼吸似乎还有些不稳,手指无意识地揪着方才因慌乱而更显凌乱的衣角。
萧衍径直走到院中那株老梧桐树下,方停住脚步。
他没有回头,背影在渐浓的夜色里显得挺拔而疏离,声音听不出情绪,却比屋内更加清晰冷冽:
“知道自己方才,像个什么样子吗?”
闻人寂在他身后停下,头垂得更低,声音讷讷,带着残留的羞耻和一丝不服气的嘟囔:
“臣弟……臣弟知错。可、可这男欢女爱,本就是人之常情,臣弟不过是……”
“人之常情?”
萧衍缓缓转过身,月光恰好掠过他半边脸颊,衬得那面容愈发清冷如玉,也愈发没有温度。
他目光落在闻人寂依旧不敢抬起的头上,那目光并不锐利,却沉甸甸地压下来。
“你的命,是捡回来的。那日崖边的石头,若再尖利半分,你现在该躺在棺椁里,而非在此处与本王谈论什么‘人之常情’。”
闻人寂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眼尾闪过一丝冰冷,不是装的。
他猛地抬头,脸上血色褪尽,方才那点强撑的不服气被真实的恐惧取代,嘴唇哆嗦着:“皇兄……您、您别吓臣弟……”
“吓你?”
萧衍向前逼近半步,他比闻人寂略高,此刻微微垂眸,以一种审视的姿态看着他。
“本王只问你,那日坠马前后,除了害怕,除了昏迷,你还记得什么?可曾见过什么不寻常的人,听过什么不寻常的话?或者……”
他语气微顿,目光如冰锥,似要凿开闻人寂慌乱的眼眸。
“你自己,是否感觉到什么‘不寻常’?”
夜风穿过庭院,梧桐叶沙沙作响,更添几分寒意。
闻人寂像是被这个问题钉在了原地。
“好……好像看见皇兄……”
警铃作响,二皇子手里把玩的小刀无意识收紧,“看到我了……?”
他眼神剧烈地闪烁着,里面有茫然,有后怕,还有一种极力回忆却又想不起什么的痛苦。
他张了张嘴,几次都没发出声音,最终只是艰难地摇头,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濒死前看到皇兄想救我……”
“其他的呢?”二皇子皱起的眉头松了松。
“没……没有。皇兄,臣弟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马突然疯了,天旋地转,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浑身都疼,脑子里也像塞了团浆糊……”
他说着,眼圈竟真的有些泛红,不知是急的还是怕的。
“皇兄,是不是……是不是真的有人想害我?是谁?您知道对不对?”
他没有追问到底,反而将问题抛回给萧衍,语气里充满了依赖和惶恐,像一个寻求兄长庇护的、吓破了胆的孩子。
萧衍看着他这副样子,眸色深沉,里面翻涌着难以辨明的情绪。
他没有回答闻人寂的问题,只是沉默地审视着他,那沉默比任何追问都更令人窒息。他在评估,评估这番恐惧的真假,评估这份依赖背后的虚实。
半晌,他才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夜风拂过叶尖。
“既然不记得,那便罢了。”
他移开目光,望向黑黢黢的院墙之外,语气恢复了那种居高临下的平淡。
“只是,容寂,你需明白,你这‘不记得’,在有些人眼里,或许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闻人寂身体一震,脸上血色全无:“皇兄……您是说……”
“本王什么也没说。”
萧衍打断他,声音冷硬。
“本王只提醒你,你的命,不止是你自己的。你活着,有人不安。你身边多出些不明不白的人,只会让更多人不安。”
他意有所指地侧头,瞥了一眼内室亮着灯光的窗口。
“茵茵她……”闻人寂急着想辩解,却被萧衍一个眼神止住。
“三日后,宫中夜宴。”萧衍不再给他开口的机会,声音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带着她一起。父皇面前,众人眼下,是人是鬼,总要有个分说。你既说她‘清白’,便让她在光天化日下走一遭。若真是‘干净’的,日后留在你身边,也算过了明路,省得被人拿来做文章,说你私德有亏,藏匿不明。”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闻人寂脸上,那目光里没有丝毫温情,只有冰冷的告诫:
“若有不妥……容寂,届时该如何处置,便由不得你了。你最好祈祷,你这份‘色令智昏’,没有昏到把什么腌臜东西都往怀里揽的地步。”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朝院外走去。玄青色的衣摆拂过石板地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皇兄!”
闻人寂在他身后急唤一声,声音里带着慌乱和恳求。
萧衍脚步未停,只摆了摆手,留下最后一句话,消散在夜风里:“好自为之。三日后,别让父皇和本王失望。”
院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将听雪轩重新隔绝于世。
闻人寂独自站在梧桐树下,一动不动。方才脸上所有的慌乱、恐惧、恳求,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被月光照得一片冷白的平静。
他缓缓抬起方才无意识揪着衣角的手,手指在冰冷的月光下舒展,又慢慢握紧,骨节泛出青白色。
他抬头,望向萧衍消失的方向,眼神深不见底,那里没有依赖,没有恐惧,只有一片冰冷的、幽暗的湖面,湖底潜藏着无人能窥见的暗流与锋刃。
许久,他才转身,走回灯火昏黄的正厅。
脚步沉稳,与方才那个惊慌失措的世子判若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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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茵茵听着外间隐约传来的对话声,缓缓松开紧攥被角的手,掌心一片冷汗。
她轻轻掀开被子一角,瞥见那几本荒唐的图册,心下雪亮——这绝非临时起意的□□。
闻人寂是算准了时间,故意演这么一出荒唐戏码。
用“色欲熏心、急不可耐”甚至“荒唐到在病中侍妾床上研究春宫”的极致不堪,来掩盖其他可能被探查的痕迹,尤其是她身上可能残存的、不属于凡人的气息。
只是这法子,未免太过……
损人不利己。
她抚了抚心口,那里已平静无波,方才瞬间的惊变与情绪起伏,竟未引动丝毫黑气反噬,看来这些日的调养与修炼确有成效。
外间,萧衍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问的是坠马之事,语气依旧平淡,却暗藏机锋。
闻人寂的回答则带着惊魂未定的后怕和一贯的含糊懦弱,偶尔还能听到他讨好谄媚的干笑。
柳茵茵凝神细听,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锦被上的纹路。
二皇子此番突然闯入,绝非偶然。
而闻人寂这出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戏,又能换来几分喘息之机?
很快,外间对话似乎告一段落。
她听到萧衍提到了“三日后宫宴”,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闻人寂支吾着试图推脱,但在萧衍冷淡的注视下,终究讪讪应下。
脚步声再次响起,朝着院外。闻人寂殷勤送别的声音渐渐远去。
又过了好一会儿,内室的门才被轻轻推开。
闻人寂走了回来,脸上已无半分方才的惊慌羞臊,只剩下冰冷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他走到桌边,倒了一杯冷茶,一饮而尽。
“戏不错。”
柳茵茵拥被坐起,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
闻人寂放下茶杯,看了她一眼:
“情势所迫,你也不癞。”
他走到床边,伸手从被子下将那几本春宫图册抽出,看也没看,径直走到窗边燃着的烛台上,就着火焰点燃。
橘红的火舌舔舐着粗糙的纸页,迅速将其化为蜷曲的灰烬,一股焦糊味在室内弥漫开来。
“他信了?”
柳茵茵问。
“至少,他现在更愿意相信,我侥幸活下来,是因为命大,而不是因为别的。”
他话锋一转,“不过是凡人而已,他应该也不想承认,是罪有应得——恶鬼索命吧?”
被子被揉成一团,柳茵茵打量着眼前的人这股阴毒的劲儿。
闻人寂看着最后一点火星熄灭,声音低沉,“而他眼里,你不过是个让我色令智昏的玩意儿,威胁大减。”
柳茵茵沉默片刻:“宫宴才是真正的考验。”
“不错。”闻人寂转身,目光锐利地看向她。
“从此刻起,到宫宴结束,你必须忘记自己是柳茵茵,忘记体内所有的力量。你只是一个被我强占的、胆小怯懦、空有美貌的民间女子。我会教你如何将气息锁死,将本能反应都伪装起来。”
“需要做什么?”
闻人寂从怀中取出一枚龙眼大小、色泽温润的青色玉珠。
“含在舌下,运功将其化开。它会暂时‘冻住’你的妖核与本源关联,让你气息与凡人无异。但效力只有十二个时辰,且期间你无法动用任何力量,与废人无异。”
他将玉珠递过,“过程如寒冰侵髓,且一旦开始,宫宴前便无法逆转。愿意?”
柳茵茵接过那枚微凉的玉珠,触感温润,内里却似有寒流涌动。
她没有丝毫犹豫,将其纳入口中,一股惊人的寒意瞬间从舌尖炸开,席卷四肢百骸。
她闷哼一声,脸色骤然惨白,额角渗出细密冷汗,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仿佛每一寸经脉都在被冰针穿刺。
闻人寂静静看着她在剧痛中蜷缩,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快得难以捕捉。他没有出言安慰,只是等她颤抖稍缓,才递过一杯温水。
“记住这感觉。”他声音平静无波,“宫宴之上,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得忍着。”
柳茵茵就着他的手,勉强咽下几口温水,压下喉间的腥甜。
寒意仍在脏腑间流窜,但某种无形的枷锁似乎已然落下,她感觉自己与体内那股力量的联系变得极其微弱、模糊。
她抬起头,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清晰坚定:“我知道。”
窗外的暮色彻底被黑夜吞没。
听雪轩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两人沉静而紧绷的面容。
三日后那场灯火辉煌的宫宴,已如悬顶之剑,寒意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