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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人命世子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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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王府西北角。
这是世子闻人寂的独院,位置偏僻得像是被整个王府遗忘。
院墙高耸,墙头爬满枯藤,与前院的雕梁画栋、飞檐斗拱格格不入。
院中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三间正房,一间耳房,院中央一株老梧桐,树下石桌石凳,再无其他。
柳茵茵在此处躺了三天。
那日被从祭坛带回后,闻人寂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将她心口那个狰狞的血洞勉强封住。
黑血止住了,但伤口周围仍萦绕着一层极淡的黑雾,像有生命的阴影,在她皮肉下缓慢游走,不时带来针刺般的抽痛。
每日辰时、酉时,一个约莫六十岁的哑巴老仆会准时送来食盒与换洗衣物,放在院门内的石阶上,从不多看一眼,也不多停留半刻。
药是闻人寂亲手调的。
他会从食盒底层取出几包配好的药材,走进耳房——那里被他改成了简陋的药室。
不多时,药香便混着某种清冽的气息飘散出来。
柳茵茵靠坐在窗边的软榻上,静静看着。
三天观察,足够她得出一些结论。
第一,这位世子殿下,绝不简单。
他认识许多她闻所未闻的珍稀药材。
昨日他取出一截通体莹白、状如枯枝的东西时,她隐约觉得眼熟,半晌才想起曾在柳氏藏书阁某本残卷上见过图样——“玉髓骨”。
这东西只生于千年雪山灵脉深处,有接续生机之效,万金难求。
柳家倾全族之力也未必能得一寸,他却随手掰下一小段,碾碎入药。
他处理药材的手法精准老道,不像养尊处优的世子,倒像浸淫此道数十年的药师。
更让柳茵茵在意的是,他调药时会闭目凝神片刻,再睁眼时,指尖便萦绕着一缕极淡的、近乎透明的清气,随他动作融入药汤。
那清气与祭坛上吞噬一切的凶煞截然相反,温润如春水,明澈如晨光。
每次它出现,她体内那团躁动的黑雾便会瑟缩一下,传来一种罕见的、近乎“舒适”的平和感。
第二,他对她的态度,复杂得耐人寻味。
表面上看,他演足了贪图美色的纨绔戏码。
他会用那把惯常轻佻的嗓音唤她“茵茵”。
会在哑仆送饭来时故意提高声量说些“昨夜累着美人儿了”之类的浑话。
会斜倚在榻边,用折扇挑起她的下巴,眼神暧昧地打量。
可柳茵茵看得清楚。
他眼底没有欲念。那些轻浮言语与动作,像一层精心涂抹的油彩,遮盖着底下某种更深沉的东西。
每次他亲自为她换药,指尖触及她肌肤时,温度稳定,动作利落,眼神专注得像在雕琢玉器,没有丝毫狎昵之意。
更像在……观察一件精密而易碎的兵器,评估它的状态,计算它的价值。
第三,这听雪轩,是个囚笼,也是屏障。
她能感觉到,院子外围布设了至少三重阵法。
一重隔音,院外声音传不进来,院内声响也传不出去;一重匿息,能模糊院内生灵的气息;还有一重最为晦涩古老,以她目前残存的力量竟无法解析,只觉那阵法如深潭,沉静地吞没着一切试图探知的灵力。
这院子保护着她,也囚禁着她。
而布置这一切的人……
“看够了吗?”
闻人寂的声音拉回她的思绪。
他端着药碗从耳房走出,碗中汤药呈暗金色,热气蒸腾间有浅淡异香,混着那缕特有的清气。
他今日换了身月白常服,衣襟松垮,墨发未束,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衬得脸色愈发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
“今日感觉如何?”
他在榻边坐下,很自然地去解她衣襟的系带——三日来,换药已是固定流程。
柳茵茵没躲。
这些天,她将羞耻与尴尬剥离出去,只将这副躯体视为需要修复的容器。
在他手指触碰到衣料时,她忽然开口,声音因久未言语而有些沙哑:
“你不是他。”
动作微顿。
闻人寂抬眼,对上她沉静无波的目光。他挑眉,唇角勾起惯常的弧度:“哦?那我是谁?”
“不知道。”柳茵茵实话实说。
“但一个会被侍从暗中下毒、膳食常年掺着软筋散、连院中唯一的哑仆都是眼线的‘废物世子’,不该有你这样的眼神,更不该有布设这种阵法的手段。”
她顿了顿,补充:“你调药时引动的那缕‘气’,不属于凡人武道,也不属于柳家所知任何流派的玄术。”
“你不是人,是半神,混入人类的朝堂有何目的?
闻人寂笑了。
这次的笑,与之前那种浮于皮囊的轻佻不同。
它很浅,从唇角蔓延至眼底,却像冰层裂开一道缝,露出了底下深不见底的寒潭。
那寒潭里沉淀着某种沉重的、与这副年轻皮囊极不相符的东西。
“继续说。”
他语气不变,手上换药的动作却未停,甚至更轻柔了些。
浸了药液的软布拭过伤口边缘,带来清凉的刺痛。
“你救我,不是贪图美色,也不是一时善心。”
柳茵茵一字一句,分析得冷静到近乎残酷。
“你需要我。因为我的‘血’,或者我体内的‘东西’,对你……有用。”
最后一层染血的旧纱布揭开。
心口处的伤口已收敛不少,新生的皮肉泛着淡粉色,但深处仍能看到隐约的黑气,如细蛇般游走。
那缕黑气与闻人寂每日引入的“清气”相互纠缠、消磨,形成某种脆弱的平衡。
闻人寂看着那处伤口,沉默了片刻。
梧桐叶的影子透过窗格,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柳茵茵意想不到的事——
他伸出食指,悬停在伤口上方寸许。
指尖未触及皮肉,但那缕温润如春水的清气却凝聚成形,缓缓落下,如细雨渗入伤口。
嗡——
柳茵茵浑身剧震。
不是疼痛。
是一种更奇异、更深入骨髓的感觉:
那清气与黑气接触的瞬间,并未激烈对抗,而是像最耐心的工匠,一点点安抚、梳理着那些暴戾不安的能量。
黑气的躁动肉眼可见地平复下来,甚至有一丝丝极其微弱的、被“转化”的迹象——黑色变淡,融入清气,化为更中性的透明能量,滋养着受损的肌体。
但这过程显然消耗极大。
不过三息,闻人寂的脸色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白了一层。
不是失血的苍白,而是某种更深层次的、仿佛生命力被抽走的虚白。
他眉心蹙起,额角渗出细密冷汗,呼吸微不可察地乱了。
他立刻收手,闭目调息片刻,才重新睁眼,气息仍有些不稳。
“……果然。”
他低语,声音比平日低沉许多,带着确认某种猜测的慨叹,“你的本源,能‘消化’掉我体内那点麻烦。”
柳茵茵瞳孔一缩:“你体内有什么?”
闻人寂没有立刻回答。
他取过新的纱布,手法娴熟地为她包扎好,将衣襟拢回原位,动作流畅自然。
做完这一切,他才靠回椅背,目光越过她,望向窗外那株老梧桐,仿佛在斟酌词句。
“我不是闻人寂。”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至少,不完全是。”
柳茵茵屏住呼吸。
“我是聿山深处一棵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树,侥幸生了灵智。”
他转回视线,看着她,眼神坦荡得近乎无辜。
“前些日子山中不太平,我本体受损,魂魄将散。恰逢这位世子殿下在城外惊马坠崖,生机将绝……我便借了他的躯壳栖身。”
他说得轻描淡写,像在描述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至于你感觉到的那缕‘气’,不过是我身为草木精怪,天生能汇聚的一点草木精华,疗伤尚可,没什么大用。”
他顿了顿,唇角微扬,“倒是你……小狐狸,你的血,你的力量,对我而言,可比这草木精华有用得多。”
柳茵茵心跳如擂鼓。
树妖?夺舍?
她盯着他苍白的脸,试图找出破绽。可他神情太过自然,眼底甚至带着点精怪特有的、不通世故的直白与狡黠混杂的意味。
“你……需要我的血疗伤?”她问得谨慎。
“疗伤?”闻人寂嗤笑一声,摇头,“不。你那血太霸道,我可受不起。
但我本体受损,魂魄与这具凡胎融合得不好,总有种……随时会散掉的飘忽感。而你体内那股力量,虽暴戾,却极为‘凝实’。
靠近你,尤其是你的力量活跃时,我的魂魄会安定许多。”
他身体微微前倾,拉近距离,声音压得更低,像在分享一个秘密:
“简单说,你就像定魂针。能把我这缕随时会飘走的魂魄,牢牢钉在这具身体里。”
柳茵茵怔住。
这个解释,与她预想的任何一种都不同。不那么宏大,不那么宿命,甚至有点……卑微的实用主义。
一个侥幸夺舍、朝不保夕的树妖,寻找一个能稳定魂魄的“定魂针”。
“所以,你救我,是为了这个?”
“一半。”闻人寂坦然道。
“另一半嘛……这王府里想我死的人不少。我一个‘失了忆’、‘性子大变’的世子,身边多个来历不明、手段厉害的美人,不是挺合理的?那些暗箭,总得有人帮忙挡挡。”
他重新靠回去,姿态慵懒,眼神却锐利如刀:
“各取所需,不是吗?我借你的存在合理化我的‘改变’,并提供庇护和疗伤;你借我的身份隐藏,并得到我的帮助去复仇——你眼里的恨意,藏得可不怎么好,小狐狸。”
柳茵茵心脏重重一跳。
合作。
这个词比“利用”好听,也比“施舍”真实。而这个理由,比“山神”更让她容易接受——精怪的世界,本就更直白,更遵循生存与交换的法则。
她需要他的庇护、知识和那股能安抚她力量的“清气”。他需要她作为魂魄的“锚”,以及一个合理的掩护。
公平交易。
“……条件。” 她哑声问,手在袖中悄然握紧。
“第一,在旁人面前,演好我的‘外室’。”闻人寂语速平缓,条理清晰,“温柔乖顺,以色侍人,把我当成你的天。王府内外无数眼睛盯着,这是最不起眼的身份。”
“第二,配合我治疗你的伤。我会教你控制力量的方法,避免你再被反噬。作为交换,你需允许我……‘待在你身边’。当然,疗伤时借用你一丝力量稳固魂魄,也是必要之策。”
“第三,”他顿了顿,目光深邃,“我帮你查清献祭背后的主谋,助你复仇。柳家,蟒妖,他们背后的指使者……一个一个来。毕竟,那蟒妖也算是我的老对头了,它占了我的地盘,我找它麻烦,合情合理。”
柳茵茵盯着他:“你要什么回报?”
“我要你成长起来。完全掌控你的力量。在这京城,在这王府,我一个‘树妖’势单力薄,多个强大的盟友,总不是坏事。更何况……”
他眼神微暗:“凡人之事我不懂,我的力量也没有完全恢复?”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那只手修长、苍白,指节分明,掌心有淡淡的茧——不是养尊处优的世子该有的手。
“要联手吗?小狐狸。你帮我稳住魂魄、应付麻烦,我教你掌控力量、报仇雪恨。”
柳茵茵看着他。
看着这只曾在她濒死时抱起她的手,这只每日为她调药换药的手,这只此刻摊开、邀请她共赴险途的手。
她没有立刻去握。
而是缓缓地,将手放在自己心口,隔着纱布,感受着那里微弱却顽强的跳动,以及蛰伏在血脉深处、随时可能再次爆发的毁灭力量。
如果活着只能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藏,眼睁睁看着仇人逍遥,看着母亲被镇压的真相永埋尘土……
那我宁愿,与虎谋皮。
她抬头,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褪尽,只剩下淬火般的决绝。那决绝深处,是被血与火洗礼过的清醒——她知道与精怪合作无异于饮鸩止渴,但她已无退路。
然后,她伸出自己的手,轻轻放在他掌心。
她的手冰冷,因虚弱而微微颤抖,却握得很用力。指尖抵着他掌心的薄茧,像某种无声的宣誓。
“……好。”
一个字,掷地有声。
契约,在这一刻无声缔结。
闻人寂反手握住她的手,力道温和却坚定。
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浅的、难以辨明的神色,随即又被那副精怪式的直白狡黠掩盖。
“那么,合作愉快,柳姑娘。”
他松开手,站起身,从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边角磨损的旧册子,放在榻边。
册子封皮无字,纸页泛黄。
“《归元初引》,最基础的神魂观想法。你们狐族……应该也有类似的东西吧?”
他状似随意地问,“不过这是我本体存活多年,观摩天地草木枯荣,自行琢磨的一点小门道。你伤势未愈,不宜动用力量,但可以开始学习‘内观’,尝试感知并梳理你体内乱窜的能量。”
柳茵茵拿起册子,翻开第一页。
字迹古朴,配着简易的人体经络图,注解寥寥,却直指要害。
思路与她所知柳家的修炼法门截然不同,更重“理解”与“共生”,而非“压制”与“征服”,倒真有些草木生生不息的意味。
“你体内的力量,本质并非邪恶。”
闻人寂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已走到窗边,望着院中那株据说是他“同族”的老梧桐。
“只是太过霸道,如野火燎原,不懂节制。你要学的不是消灭它,而是像引导藤蔓生长一样,让它为你所用。”
柳茵茵指尖抚过书页,沉默点头。
接下来的日子,听雪轩的生活形成了某种规律的宁静。
柳茵茵每日研读《归元初引》,尝试按照书中所说,闭目内观。
起初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有一片混沌的黑暗与疼痛。
第三日午后,她终于在深度静坐中,“看”到了自己体内的景象——
经脉如干涸龟裂的河床,充斥着暴戾的黑色能量,横冲直撞。
心口处有一团更凝实的黑暗,如心脏般缓慢搏动,每一次搏动都扩散出令她战栗的威压。
而在那团黑暗最深处,隐约有一点极细微的、温暖的白光,如风中之烛,却顽强不灭。
那是……母亲留下的封印残痕,也是她身为“人”的部分。
她试着用书中所述的方法,以意念引导一丝黑气,顺着某条特定的经脉运行。黑气桀骜,如野马难驯,数次差点失控。
她浑身被冷汗浸透,咬紧牙关,一点一点,耗费整整一个时辰,才让那丝黑气完整走完一个小周天。
收功睁眼时,窗外已是暮色四合。
闻人寂坐在对面椅上,手里拿着本闲书,似在阅读,目光却落在她身上。见她醒来,他合上书,淡淡问:“感觉如何?”
“……像引导洪水改道。”
柳茵茵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奇异的兴奋,“很累,但……确实能引导。”
闻人寂眼底闪过一丝赞许:“很好。记住这感觉。力量是你的,你要让它听你的。”
他起身,从多宝格上取下一个青玉小瓶,倒出一粒碧莹莹的药丸递给她:“草木精华凝的,补气安神。”
柳茵茵接过服下。药丸入口即化,一股温和暖流散入四肢百骸,疲惫感顿时缓解不少。
“谢谢。”她低声说。
闻人寂摆摆手,重新坐回椅中,姿态慵懒:“互利而已。你越强,我这‘定魂针’越稳。”
话虽如此,柳茵茵却注意到,这几日他脸色始终苍白,偶尔会不经意地揉按眉心,似在忍受某种持续的痛苦。
她猜测,那与他“魂魄不稳”有关,也与他每日为她引气疗伤消耗有关。
他没有说,她也没有问。
有些默契,在无言中建立。只是在这默契之下,柳茵茵心底始终悬着一丝疑虑——一个山中树妖,当真能懂得如此精妙的阵法,能随手拿出“玉髓骨”这等奇物,能拥有那样沉静如古潭的眼神吗?
第七日傍晚,柳茵茵已能下地缓步行走。伤口基本愈合,只留下一道淡粉色的疤痕,内里黑气已十去七八,剩下的也被梳理得服服帖帖,蛰伏在经脉深处。
她站在院中梧桐树下,仰头看枝叶间漏下的夕阳光斑。秋风吹过,黄叶簌簌落下,在她脚边堆叠。
“能动是好事,但别逞强。”
闻人寂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靠在门框上,手里拎着个小酒壶,月白常服被夕阳染成暖金色。
“明日开始,教你点实用的。”他喝了口酒,淡淡道,“怎么隐藏气息,怎么在不动用本源之力的情况下自保,怎么……识别并应付王府里那些‘小玩意儿’。”
柳茵茵转身看他:“‘小玩意儿’?”
闻人寂扯了扯嘴角,笑意未达眼底:“比如,今晚可能会来的‘客人’。”
柳茵茵心头一紧。
夜色,如期而至。